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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散文)

2018-10-13  本文已影响78人  王浴海

小    黑(散文)

              王浴海

      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常常想起我家早年养的一只小黑狗。前年,享年九十高龄的母亲病逝,我同弟弟带着一个车队行驶三百余里到老家送母亲的骨灰同父亲合葬。刚到村口,老邻旧居,亲朋故友,大约百余人便迎了出来。我坐在自己的专车里,心口一热,有泪上涌。但是,总觉得还缺少点什么,下意识地朝村口大塘边的小道上看了看,总觉得小黑应该从那里欢跳着跑来。自打1971年父亲病逝,三十多年没曾回来过,塘,还是那个坑塘;道,还是那条田头小道,惟独没有了前钻后跳的小黑!怅然之中,哑然失笑。即使小黑还在,如今这阵势,轿车、面包车排列成队,我和弟弟一身孝服,小黑还能蹦过来舔我们的手和脚吗?

    小黑,是父亲在人生的最后岁月饲养的一只普通农家狗。那时家里穷,口粮不足,一年约有半年“瓜菜代",哪里有什么好东西喂它呢?一年到头,小黑也尝不到一点带荤腥的汁水,可是,它从无异样表现。一块玉米饼子,半盆米汤,就能乐得它摇头摆尾好几天。那时我们的工资低,我月薪仅46、5元,妻47元,加上两个儿子相继出世,自顾不暇。为补贴弟弟念大学,父亲常常利用农村的土炕人工孵化小鸡小鸭小鹅。于是,我家那狭窄的两间茅草房和并不宽敞的柳条围成的小院,经常到处是叽叽喳喳的鸡雏、如绒球般滚动的鸭雏丶鹅雏。小黑尽管肚子总是瘪瘪的,但从来没有侵犯过小鸡小鸭小鹅,而且,从来没有跟这些小生命争食。小生命们进食的时候,它总是乖乖地趴在一边,安闲地眯着眼睛。如果有邻家的野狗野猫敢于垂涎欲滴地隔墙觊觎的话,那么,小黑就会剑拔弩张地发出一种长长的随时准备出击的低吼,吓得妄图偷袭者哪个也不敢轻举盲动。偶尔有胆大妄为者描准时机侵入,小黑就会一跃而起,箭一般蹿上去,露出寒光闪闪的利齿,咆哮。如果来犯者执意不退,它就会大义凛然地拼命撕咬,直到我们冲出屋门喝退或挥舞混棒赶走来犯者为止。而小黑,一点也不居功自傲,从不摇尾请赏,只是默默趴在一旁,安然地舔着被咬出的伤口。

      那时我在离家二百余里的城里教书,每年只能寒暑假回家。每次回家,父亲从小村西身大塘边的田头小道上乐颠颠赶来迎我的时候,总有小黑跟着,而且,小黑总是最先跑上来,嗅我的鞋,扑我的怀,舔我的手,赶也赶不开。我们父子喜滋滋往家走,家里家外家常事,扯不断,理还乱,没谁再注意小黑。小黑呢,早已欢快地跑回了家,不管母亲是在喂猪还是在摘菜,赶上去便叨母亲的衣角丶裤角,使劲往院外拉。母亲不理它,它便又跑出院门,向我们父子奔来。这时,母亲早已从劳作中直起腰来,轻理鬓角滑落的发絲,在那里一脸笑呵呵地迎接我了。而小黑则象完成了什么重大使命似的静静盘卧一旁,是那样安然,闲适,满足。不管我们是悄声细气曲尽衷肠,还是高声大气谈天说地,小黑都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眯着眼睛。只是偶尔有一点来自远处的异常响动,它才急速地耸动几下耳朵,警戒地睁开眼睛,扑捉需要它立马冲上去的信号。那时,小黑成了我家最活泼丶最活跃的分子,给我们带来无穷的乐曲,无尽的活力。小黑也深深依恋我们,早已与我们融为一体,难解难分。

      可是,好景不长,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父亲不幸患上髂骨癌,终日疼痛难忍。我得到消息赶回家里的时候,还不知道父亲得的是癌症,但是已觉事态严重。为便于父亲治病,决定搬家到我教书的县城。

        几乎没有家具,盆啦碗啦瓢啦罐啦,镰刀二齿子什么的统统给了在后屯居住的二妹妹家,只带上父母和小妹妹一年分的口粮和几只下蛋鸡,包括坐人,一辆马车,居然没有满载。我们一家人忙里忙外装车的时候,小黑兴奋得跟着饱前跑后。一会儿嗅嗅这个袋子,一会儿闻闻那个包袱,前钻后跳,左蹦右闹,以为要办什么喜事似的快乐异常。家乡小村不大,我家世代居住此地,因此,小村除了一家当户,便是亲戚,无一外人。可是,前来送行的,探望的,只有五六人,而且,还包括买了这两间草房急等迁入的新房主夫妇。

        往日喧闹的农家小院,此时一片狼藉,东一堆烂柴草,西一团旧棉絮;南一块破炕蓆,北几个谷草编成的碎鸡窝。那是1971年3月初,院里院外一片枯黄,只有扬尘刮土的春风,在无所顾及地穿门越户,无情地击打着我和母亲丶妹妹的愁容,搅动着我们一日百结的愁肠。最不识愁滋味的是小黑,一会儿盘卧在我的膝前,一会儿又去舔舔母亲的鞋,偶尔听到院外有什么响动,又会溜出去巡逻一番,主人翁似的忙得团团转。

      随着一声鞭花的爆响,载不动许多愁的马车,缓缓地上路了。亲朋故旧,没有人送我们,只有小黑一路跑来,四蹄蹬起的沙土,扬起一溜黄烟。父亲躺在车上露出了笑容,话也多起来。他以为,只要到了城里,什么病都能立马消除。他估计,种园田的时候就能回村,那时小黑就可以回家了。原来决定把小黑留给表弟,可是,表弟无论如何也捉不住小黑。小黑绕着弯儿跟着马车跑,瞧个机会,便跳到马车上,依偎在我们身旁。无论我们怎样呵斥,它也不肯下车。它低眉垂眼,抿耳埋头,做好领受一切风暴的准备。我们轻声细语叫它下车,它不肯;我们高声大气赶它下车,它也不肯,一味在那里软磨硬泡。表弟跟着马车跑出了三四里地,已是气喘吁吁。我们怒喝,我们大呼,它已是浑身瑟缩,颤作一团,还是不肯下车。最后,我们只好奋力把它推下车。它哀哀地叫着,跌坐路旁,痴痴地望着我们,眼泪汪汪。

      表弟抓住了小黑,套上脖套,可是,怎么也牵不走,小黑一声接一声凄凉地叫着。过了半小时,马车大约走出了七八里,还能听见小黑的哀鸣。

      马车在通往县城的沙石路上颠簸着,过柳弯,穿山嘴,进了月亮泡,一晃儿就是四十余里。母亲估计小黑这回不会再跟来了,可是,话音没落,小黑又一路颠跑着出现了。它围着我们车前车后哀叫着转圈圈,怎么赶都不走。直到它累得不行了,才瘫倒路边,绝望地泪光闪闪地望着我们一点一点走远了。

      远了,远了。小黑不再撵了,只是眼巴巴地在那里定定地瘫坐着。我那时虽说住在城里,可是,连养活一只狗的条件都没有。我们夫妻加上两个孩子,还有一位不到18岁的小舅子,仅住一间土平房,不到4O平方米,哪里有地方安放小黑呀?小黑呀,小黑,再分有一点章程,我都不会这样撵你!那时,我真是太难了!

      父亲来到城里,高兴得病状减轻了不少,念道着病好了要赶回老屯种园子。我哼哈答应着,假装轻松,把所有的苦水都咽到肚里。可是,这样可怜的相对平衡局面,也没有办法保持,很快便被残忍地打破了。

      那时,因为父亲的父亲是富农,我已被”清理”出“阶级队伍",正在光荣地“插队落户",每月的46、5元工资能开多久,尚未可知。钱少,一家人紧紧裤带,咬咬牙还能挺得住,可是,那种意想不到的连带效应,实在是无法招架的。

      一铺炕,八口人,怎么住?

        小舅子家是本城老户,老邻旧居多。而且,除我们这一户之外,他还有一位亲哥哥,三位亲姐姐,都已当门立户,儿女绕膝。因此,只能小舅子外出借宿。尝试跟与各位姻亲沟通,鉴于现状,看看谁能管管小舅子的食宿之事。不料,却引起轩然大波。

      有位喜欢巧言令色的搬弄是非者,是亲属中惟一有干部身份的知识分子(小学教师),读过几本偏史丶野史书,便觉得悠悠万事尽收眼底,常常在扫盲对象跟前侃侃而谈。他经过慎审周密分析,当然,也不排除隐蔽的情感色彩,生怕小舅子从我家出来住到他家去,得出一个只有军师级人物才能深层看破的结论:装病,肯定是装病!目的就在于撵走小舅子!于是,巧舌如簧地开始鼓动。很快,就在有着同样隐蔽情感色彩的姻亲中引起共鸣。于是,高举“文革"之旗,气势汹汹打上门来。

      一位连襟儿解开皮带助阵,一位连襟手持利器不由分说砸烂我家的窗玻璃,声讨的丶大骂的惟一辞藻,也是他们认定的我的主要罪状是:“臭富农!“父亲忍着病痛揺摇晃晃地站起来,好言好语百般相劝,也不依不饶,直到闹得累了,一行人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这是我的父亲在我结婚以后和我的姻亲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这也是我作为排行最小的翁婿收留别人不愿收留的未成年小舅子,得到的应有回报。

      直到这时,父亲才知道我在城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一连几天,父亲不说一句话,病情陡然加重。疼痛袭来的时候,常常是一头一脸豆粒大的汗珠,呻吟不止。经过诊断,确定为髂骨癌。虽无治疗价值,但为了减轻父亲的病痛,还是送父亲住进了医院。6个月以后,父亲便嗑然长逝了。据医生说,如果病人精神上不受到強刺激,再活一年,没事。这期间,我在该城的所有姻亲,没有一人在父亲的病床前乃至丧礼上露面,全都跟“臭富农"划清了界限,全都在坚守着“装病"的残忍判断。

      到老家的老坟地为父亲送葬那天,见到了表弟。问起小黑,表弟说,那次,小黑一身疲惫地跑回村子以后,照例进了我家小院。小院已换了主人,被打了出来。于是,它便绕着小院颠跑,不停哀叫。表弟得知,软拖硬拽,牵回家里。可小黑不吃不喝,也不叫,只是悲凉地一动不动地盘卧在那里。只过了三天,便挣脱绳索跑丢了。

      父亲下葬以后,人们都走了,我仍然长跪在父亲的坟前,泣诉我的悲痛。父亲在每个劳动日只能分得5分钱的条件下,含辛茹苦丶口挤肚挪,供我读书,可是,直到他永远闭上眼睛,还没有在我身上看到一点希望。而且,生命垂危的时候,还因为我遭受一场无端的羞辱,经受一种意外的精神重创,致使命情加重,辞世提前,我是何等对不起父亲呵!我又是何等可怜何等无助何等窝囊呵!直到父亲离开这个世界,还叫他为我担忧!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开始暗下来,风刮枯树的声音也渐渐地小了。这时,我的裤角被扯动几下,回头,呵,是小黑!它已不再是从前浑身披着光滑锦缎似的油光可鉴的小黑了!一身灰戗戗的长毛,有几处已经脱落,有几处倒伏,打成饼状。肚子瘪瘪的,悬垂着,至少一个星期没有吃到象样的食物。见我回头,也不再象从前那样奋蹄丶扬腿丶舔手了,只是慢慢地摇了几下尾巴,便一动不动地蹲坐在那里,两只不再闪动光亮不再灵动的眼睛,痴呆呆地望着新起的父亲坟头,慢慢地,流出两条长长的泪水。

      我一把抱住了小黑,失声痛哭。

      我把小黑送到表弟家,千叮咛万嘱咐,不要亏待小黑。后来听说,不到一个星期,小黑便绝食而死了。

      一晃儿几十年成为过去,每当怀想亲朋故旧的时候,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小黑。而且,每次想起,总要流出几点清泪。如果小黑地下有知,我最想说的一句话就是:当年,我实在没有能力把你带在身边呵!

    (原载2000年8期南京《乡土》)

      2O18年重阳节重录于北京九华山庄温泉养老公舘。录毕,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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