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僧有如披斗士

2018-05-25  本文已影响0人  浥_尘

摘自《空山煮茶记》

作者 程然

茶僧有如披斗士

去拜访过茶僧两次,头一回,寻隐者不遇。

却有幸见识过他住的庙。那是位于瀑布中游的古庙。不像中国传统寺院的三进院建筑,古庙如欧洲中世纪的城堡,盘旋而上,恍若置身迷宫。

有未竟的木工活散落在墙角,木屑和刨花的味道清新扑鼻,但却空无一人。

仔细寻来,还是三个殿堂齐备,天王殿简化成大门里的一尊弥勒佛,大雄宝殿和大悲殿隐匿在每一层楼里。印象中比较深刻的是三楼的露台,探身出去,就是飞流直下的瀑布。

而那瀑布泻落的谷底,是另一所寺院,弘一法师曾在那里清修多年。

第二次前往,是赴叶子师兄之约。师兄和茶僧是故友,能知进退之时。去的时候,叶子师兄嘱咐,不要拍照啊,茶僧很怪,不喜欢拍照。

我依诺言,收起了所有留影的设备。

背着行李上了三楼,大会议室里有人高谈阔论,已经忘了听的人是怎样的客,只记得那个宣讲的人有着歪靠椅背的背影。及至坐下,发现茶僧目光炯炯,真如火炬一般,照射着我们每一个人,他没有冷眼的打量,只有咄咄的逼视。你想悄悄旁听窥探,是完全不可能的,他的目光拽得每一个在场的人都必须参与交流。

我们的茶席在瀑布上的一间木屋里展开。

木屋的地板是一块岩石,打开窗,水花四溅。看到我们惊奇的神色,茶僧丝毫不掩饰他的得意——我做的!怎么样?好不好?

茶室实际上是一张床。草席,几盏茶,一扇可观飞瀑可伸手纳凉的窗。茶僧平日的客都是山里的孩子,喝得尿急了就推窗解决。他很少招待成年人,最乐意当的是孩子王。问及原因,答的是孩子真,成人假。只和真人玩,不和假人浪费时间。

茶室的外间是茶僧炒茶的房间。叶子师兄也曾在这里昼夜不眠地做茶。她和我讲,炒茶的时候,手烫得起泡,背却寒凉,冷热一肩挑之后,终于品得茶人之甘苦。茶僧更因为了解种茶做茶的辛劳,泡茶时难得地郑重。

他爱聊天。投了脾气之后更是滔滔不绝。一年当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外暴走。他的暴走名副其实,只靠两个脚板,健步如飞。走高兴了就不停歇,甩开步子暴土扬长地如入无人之境。那是他的行禅方式。不讲话,不搭讪,不渴不饿,目不斜视心无旁骛。刚开始走的时候,因为心燥热都吐过血。后来走开了,便无事。

茶僧早年也曾四处寻访,在西藏更是游荡多年。他自己有很多办法,比如空心穿棉裤,在雪地里暴走的时候,保暖,而汗不湿衣。他说起同行的日本游人,因里三层外三层穿了保暖衣,出汗以后衣服变得沉重,完全赶不上他的步伐。至今,他提起来还要笑话别人。

在他这里,笑话人,得意扬扬,或是口若悬河,都极其真实。他不掩饰,直扑扑地就表露性情,而听的人却也不反感。似乎是因为他身上的那一份直接和真。他说过即忘,片甲不留。

茶僧约莫40岁了,有着英俊的面庞。见他时,发须皆长。他一年只理一次发,落发干净后是面容清癯的和尚,长发虬髯时是放浪形骸的行者。在路上,披头士如他,只有两种人和他打招呼——流浪汉和神经病。

听到我们笑,他却一本正经地说:他们认我为同类,很好很好,否则你还没机会跟他们讲话!

他爱捉弄人。只对一种人不客气。就是那些势利眼们。有人带着领导来视察,怕茶僧乱讲话,嘱咐他不要讲话。一切由他们来对付。他唯唯诺诺。及至领导来了,问他任何问题,他都不答。问得紧了,他就直说,因为有人让他别讲话,有他们对付您呢。结果当然是贻笑大方。于是,他又成了当地头脑们发愁的对象。那些成人的游戏规则,他一概不遵守。不是不懂,只是不愿。

到了杭州,有阔绰的人请他去大饭店吃宴席,他骑个自行车就跑来了。保安拦住他,不让进。他便在对街等着。直到那些体面的人四处寻他,保安们才发现驱逐的是大老板们的座上客。无论保安们换了怎样的笑脸,他都不进那个饭店,最后餐厅经理出面,茶僧才说,让这个保安把我背进去好了!

迎宾员列队,大堂经理鞠躬,保安背着,他兴高采烈地冲人做着鬼脸——人们也算开眼。

他可劲儿地“胡闹”着,率领一干体面的人席地而餐,他像济公一样,挑战着既成的俗套,默认的面具,嬉笑怒骂,出言不逊,让人恼,让人忧,他的疯癫和严厉,令死水中溅起波澜。

谁能制住你啊,师父?

我在他讲得高兴时,冒犯了他一句。

他一愣。

是不是没人能治你呢?

我并无恶意。本着四众弟子皆平等的初心,我不怕他。

他笑了:当然有。是孩子。只有小孩能制住我。

茶僧有如披斗士

是了。他是孩子们中的一员。有着最直接的反应,和最清亮的心。

无染的感情,无染的知见,无染的心田。

第二日,适逢山下大庙来了宾客。是一人带着他们的孩子慕名而来。父亲是加拿大人,母亲是华裔,孩子是混血。他们的翻译是一位留学加国的和尚。这对夫妻想把他们10岁的儿子放在寺庙里过暑假,听说茶僧是孩子王,特来拜访。

你会怎么教育他?那位父亲问道。

我对,他听我的。他对,我听他的。茶僧不假思索。

那父亲又问了句什么,茶僧用极快的语速说了句佛教用语,翻译和尚没听清,再问,茶僧重复了一遍;没想到翻译和尚这回是不理解,又问。茶僧严肃地说,你这个笨蛋,还当翻译,先好好学佛才是要紧。翻译和尚莫名惊诧,问他,你,你,你说什么?

茶僧一本正经地说:我说你是个笨蛋!!!

虽然我们这些笨蛋也是既没听清也没理解更没记住茶僧说的要领,但一干人都还是忍俊不禁。

午后,山里飘了雨。我们坐在凉台上喝茶。山顶上的云雾茶。浓烈的苦茶香,逼得耳目分外清明。茶僧问我们同来的一位居士怎么缺席了,叶子师兄告诉他人家在房中念经。他摇头晃脑地感叹说,进什么山说什么话,哪有和尚聊天居士念经之理?迂腐啊迂腐。

进山还念着自己的经么?那在家念好了。进山以后,并无所见,如在家中,又何苦来哉?

茶僧点到即止,我们浮想联翩。

那些话似乎都是一些劈头的棍棒,对我们所执的所倚仗的进行质问。

告诉你的那个写字的朋友,不带纸笔,不带相机,就可以来了。

这竟是茶僧对我初来时的提醒。

和他在一起的数日,总是要时时流汗的。

每天一大早,茶僧都在青石睁眼的刹那扑将过来,他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问青石,你睡好了吧,今天我们到哪里玩?

青石被他密集的“骚扰”搞得叫苦不迭,他知道师父机锋颇多,如精力不济就会跟不上。

我们被茶僧带去参观他的寮房。那个木头房子前后各一扇窗,屋子正中是隔断木板,木板上方做了阁楼。他把一片布置于木板前,开侧门时,前后窗空气对流,布的摆动方向可判断风向所来;而将侧门关闭时,布片垂立而纹丝不动。见我们诧异,师父告诉我们,门关后,前后窗对流的风从阁楼上方走,坐在阁楼上能觉出风动,但坐在下方的禅床上,却无风扰,正可打坐,空气流动却不伤人。

我们实验几次,信然。

转天他更邀众人上山看他的房子。我问他,是不是关房。他狡黠地笑,不是什么关房,是猪圈。凡我欲定义命名的,他必各个击破。

待到上山,在山的怀抱里看见那木头房子时,我才理解为什么茶僧要戏谑那房子是猪圈。在一片菜地里,木头房子外表低矮,很不起眼。走近之后,师父在门侧摸索,里面有他自设的机关,这所房子没有锁,不用钥匙,没有钉子,更无插销,但不明就里的人是绝打不开大门的。全木制的房屋,有地下室,窗户是扁长型的,坐在屋内的地板上,向窗外看,是宽银幕效果。

这个地方,他只带朋友们来,孩子们来。

说要来,也很容易。真诚,无成见,无机心,就来得。矫揉,造作,功利心猜疑心,就来不得。

说猪圈是自嘲,说关房是他誉。破和立,都是为了让人看见本来面目——那是所木头房子。仅仅是所木头房子。

我们背菜上山,在那里生起炊烟,和茶僧一道动手做饭。

月朗星稀,有男众们在山巅饮茶高谈,我和叶子师兄下山静默听泉。

如是三日,竟如三年。做茶的僧人,建房的木匠,与我们道别时大袖飘飘,我们的车子还没转弯,他已经和上山来的同道攀谈开来。那笑声那么不羁,忘我,忘人。一点点云彩,在那空中都不留。

我们吃了三日僧家饭,留了供养被茶僧发现,他恼怒说,赶紧拿走!此处不留钱财。

给他寄了一些寺院里常用的物品,他更生气,再寄就退给你们!

我们讲尘世里的礼数,也讲佛教中的规矩,而他总是在破我们的循蹈之心,执着之念。

三天的耳提面命,需要更多的时日来反观消化。

茶僧有如披斗士

不让留名的和尚,种的茶真是劲道久远啊。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