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六月的烟雨Ⅳ
你是六月的烟雨Ⅳ
【·肆·】
樱花落尽柳隔世，明月清风人恙否？江南得认烟雨色，花到荼蘼亦可安。
四月渐杪，五月临梢。别庄的烟雨依旧低回在岸。你说，长堤水影，柳埠荷风，一定还记得当日，那条字初见号少别的，被青春搁浅的船。
你低眸，你拂袖，你词收。你转身问我，当日因何来。我正欲回“缘”所使然，你又忙说，你多问了，是我本该来的。
我说，情深莫叹缘薄，花落怎应言欠。年少几多痴顽，总会灯火阑珊。
隔舟寻渡，呼雁南归，抑或挑灯续月，为伊憔悴。那是，你我旧世所做的事。花事芸芸，轮回如季节的更迭。除非言及永诀，谁又会必然地一去不返？
所以，我才不愿求索往日，只心想来之安之。
“来从一叶舟中来，去向百花桥上去”。
舟，荷云。桥，落樱。
其实云、樱二字啊，并没那么打动人心。或许，我不该强加附会。但因你，只因你，就连别庄的每一寸尘灰，都注定墨染我，一生的寥廓。
五月，晴耕雨读的时节。缺不了酒，少不了诗。你说酒不应浓，诗何须韵。在拂风散雨的日子里，若趁了醉兴，则怎能尽晤光阴，荏苒落入指尖的柔。等诗儿作成，好或不好，直管让莺儿燕子来评点。那时，再醉不迟。
我一饮入喉，为亭外庄园相映的樱云，俱净的风烟，心生迷离缱绻。遂先诌为敬——
谁锄南山邀月伴，且撑朱伞听弦断。箫管不知丝竹怨，隔溪又吹落花遍。
你款款敛袖，斟樱花露入盏。随之凝然静默，执字题笺——
前世逢迟今又晚，春归舟去记何年？君若净植趁香远，侬随樱落云水间。
……
寻鲸池边酌月，呼雁碑畔停枫。
一生所有的风景，如若可以概括，就这些了吧。若再减短些，无非三字，关于你。
你终于在五月不辞而别。
我没有应了预感去拦。就如那年兵临城下，我缴械而降时那样不敢。
别庄的樱落，云飘，以及荫下鱼戏的白石水底，亭侧鸢飞的绿茵小坪，总不时在我眸心，隐泛出如絮的雪色，再慢慢成垄。继而，心又染了疼楚，揪作几段蓦然。
有件事，我不该欺隐。我前世为等你，才忍辱负重，逃过了那场厮杀。而相思的疴疾，却一生未愈……
不该。我说了，旧世之事莫再提。若该。就当作，五月从未曾发生。
我们还约在花舟，执弈，论诗，赏月，借柳色下酒。
琴剑顾你顰，蹊陌任我翩。云，樱，烟，雨，各自长情款款地，氤氲在伴，心照不宣。你可否，趁“行人水驿春全早，啼鸟山塘晚半稀”，为我，再盈一袖花影，斟一盏樱露？
不然，等人世，再次收笺停笔了，等光阴，辗转成曾几何时。而你、我——
最终难免会，陌路作谁和谁！
春讯冬音皆是你，何必心关在秋声。“良辰折减剩残雪，闻花思雪又一年”。
盛夏，别庄。一个人。荷花无事。
水面清圆。潜在篱塘阒处，那一茎是谁瘦写的薄寒，惹小轩风凉，花笺为无色？
没有你的季节，我只好日日静守落樱胆瓶，任缕缕暗香，淡淡地净植于心，于梦，再盛开出数朵不世的忧。
荷事不喧，清香溢远。我，等候你一直寂静，似候鸟无言，池荷不语。
别庄因许久无人打理，满满的积尘，已无处安放。我依然倚在亭园池碑，为你拎词作信，独伴萧条。偶尔犯了痴似的。听某个季节，下一站转处老水车边，四时流云，捎给光阴的情话——
向来明月照归程，不知云樱还惜否。人事别来尘尽处，可信相忘在江湖？
而我，正慢慢地让眼神坚定——到某日。无涯，会终有涯。无期，逢必有期。
你去后，不知多少年月。
来不及说出年少的敢，尽化作信页所纠的缠。
你去时一棹花船随烟雨深深。如春归于别庄盈盈云樱间。众蝶再未返，千万成了难。我想是时候了，该把一切都告诉你。不说，或许一生就再没机会了。
其实，我并非荡舟求荷的舟子。来此处，因“缘”所使然，亦因前世之托。
你棹舟别去的那个清早，我就躲在某株樱树下。静静，凝望你远去。
你前生遗失的玉环，就攥在我手心。我很想交予你，却一直不敢坦然。
不敢。不安。我又怎可让你知道，我身上流着的，是胡人的血？
而你，是南国，即云樱国不二的公主。听说你出生时，佩了块绝美的玉珏。宇内云积如雪，伴满城樱花舞。其久旱之年降了甘霖。
南人皆谓你“六月烟雨”，意喻“天仙之女”、“不世玉人”。其后南国君主，集结世上最好的玉匠，在玉环上镶刻了你的名——“云樱”，通体晕散出灿金、湛碧的光漪。
那时南胡两邦交好。你佩着你绝世的玉珏，以傲然的风采，来胡地联谊。胡国之主，表面上作了应许，实则见了美玉，便越加觑觎南国的物华天宝，盛世绝伦。遂暗中立志投鞭，发兵攻掠，对你欲加挟持。而后东窗事发，你的部下，护你连夜潜逃。
你因中途乔装打扮，不慎将玉遗落，为一胡人所拾。
那胡人虽在蛮夷，却精谙南邦之礼，一心慕眷南国的底蕴大化，且暗暗恋着传闻中的云樱公主。于是为护你不虞，暗中相随，入了南邦境地，后又改换南人模样，直至苏州城，葭伊镇……
那胡人一生，始终未见到公主一眼。
我想你应该清楚，那胡人是谁了吧！
所以，你终究以“六月烟雨”的身份回来了，来取回你的玉。而该走的人，则一直是我！
别庄，其实是你那年回返苏州时，在江村的一处小苑。长年征战，马嘶风吼。你四处奔走，我就寻啊寻，跟啊跟，入枫林，深山，川涧。掖守着你的玉，绝无轻慢。
其后胡马入境。你为救子民，开了城门，一去不返。我也不再执戟，一心归老江村……
原来记忆可以碰触到的，还在流转，不曾搁浅。而我一直想忘了这些。忘了植在我体内的，胡邦皇室的血统。忘了那时胡马鸣笳，大军压境。我以君位，换取一城的周全……
听笛说，世非昨。
此世啊，江南的雨落成诗，水摇作墨。不如，让我们再泛一湖晨雾，赏这一幅绝美的画卷吧。最后一次，亦唯一一次——
且看，渌水环郭，花田交错。残渍的樱色，让谁的回眸低落。睡雪的天空，教谁的泪眼婆娑？小桥迤过人家，柳黛悄映青瓦，绿水漾出月牙。
谁许我点雨成线，挥毫横撇，将一帘心事勾勒？谁许你淡妆素履，织兰为锦，把一生薄凉描画？你看啊，南国的六月，又笼了些烟雨。如你一般恬和，清柔，静美。
……
庄外的雨似乎停了。就这样吧。有关“云樱别庄”的旧故。大概，就这些了！
『南国，云樱，六月，烟雨。我想，等某世，如若我化不成樱，就让我做一朵，流浪的白云。被收容在你的别庄。如果你某日，又路过我，废池乔木的一生。请记得，带上你的落樱胆瓶。那里安放着，我所有的呼吸。』
且遇花船浅，情别烟雨深。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已平。
所以。这一次，换我别你了。
别庄，还予你。云、樱、玉珏，你且收好。你以后不必再，在江南今生，云边等樱落。而我，将寻我的花舟去。你不必相挽，亦无须再问。是我本该走的。
嗯，我可不似你那般不辞而别呢！留了信予你。写的很短，你大可看看——
山河依旧，到处莺飞。南风忆浅，故人未归。花林春盛，何处蝶翩？一世执签，念汝安然……
2020.6.30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