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关键词定义小说的人物
米兰·昆德拉的小说通常由数个关键词或主题构成,而他笔下的人物也通常维系于数个关键词之上。于是,本文便试着以昆德拉的方式解构他的代表作——《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
需要注意的是,本文并非百科全书式的全景式解读。所以这些关键词也许并不是这本书里面最重要的主题或者关键词,而是选取了几个印象深刻的关键词,从细微的局部出发,探索米兰·昆德拉的艺术世界。
关键词:比喻
昆德拉的小说比喻很少,在他看来,比喻有两种,一种是装饰性比喻,他并不喜欢;一类是定义性比喻。什么是定义性比喻?
他认为,“作为一种在突然的启示下把握事物、处境与人物不可把握的本质的手段,比喻是必不可少的”。所以,这些比喻必须是小说的最高点。
而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昆德拉将“定义性比喻”的特点展现得淋漓尽致。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这样的比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兴许会失色很多。当然,它仍旧是一部经典之作,但其中的韵味少却许多。
例如,在小说的开端,特蕾莎来到布拉格见托马斯,当天晚上,特蕾莎生病了,于是他不得不将特蕾莎留在自己家里过夜。而我们知道,托马斯从来不留女人在自己家过夜。这个全新的从未有过的处境,让托马斯心烦意乱,他于是联想到,“特蕾莎是一个被人放在涂了树脂的篮子里顺水漂来的孩子”,他必须对她负责。
我们可以假设一下,假如这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处境,特蕾莎没有生病,或者托马斯经常留女人在家里过夜,托马斯还会爱上特蕾莎吗?还会一心念叨着要对她负责吗?
很可能不会。
但我们的主角托马斯没有这样的经历,他缺乏经验,不知所措。他所做的只能是从历史中、从神话中寻找答案。而历史和神话则告诉他,特蕾莎就像《旧约》中的摩西,他必须要对她负责。你看,这个比喻的精妙之处便在于此。
有趣的是,昆德拉写这本书的时候,最初拟定的题目叫《缺乏经验的人》。
托马斯当时还没有意识到,比喻是一种危险的东西。人是不能和比喻闹着玩的。一个简单比喻,便可从中产生爱情。
当然,全书最精妙绝伦的比喻当属昆德拉谈到“软弱”时,将特蕾莎比喻成杜布切克。
昆德拉怎么会想到把一个软弱的、对自己丈夫出轨毫无办法的女人比喻成只手遮天的捷共总书记呢?
这两者看起来毫无共性呀。很快昆德拉告诉了我们原因,这个比喻不仅生动、贴切,而且还给读者留下了思考的空间。
“布拉格之春”事件之后,苏联抓走了捷共总书记杜布切克,数天之后,杜布切克返回捷克,发表广播演说,“面对紧贴在收音机前的全体民众,他无法呼吸,在一次次地喘气。在那残酷的停顿中,是笼罩着整个国家的恐惧”。
你看,即便是杜布切克这样的大人物,也有软弱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呢。特蕾莎忽然明白,她和杜布切克都属于弱者。
面对强力,人总是软弱的,即使拥有杜布切克那样健壮的身体。这份软弱曾令她憎恶,让她作呕,把她赶离了祖国,可此时突然间吸引着她。她明白她属于那些弱者,属于弱者的阵营,属于弱者的国家。她应该忠于他们,因为他们都是弱者,因为他们弱得说话都透不过气来。
在这里,昆德拉还给读者留下了一个让人玩味的思考题。即,既然像捷共总书记杜布切克这样呼风唤雨的强者,也有软弱得只能喘气的时候,那么,软弱的、完全依赖着托马斯的特蕾莎是不是也有强的一面呢?
果然,昆德拉在第七部《卡列宁的微笑》告诉了我们答案。特蕾莎的软弱即是一种强大。“特蕾莎的软弱是咄咄逼人的,总是迫使他就范,直至他不再强大,变成她怀里的一只野兔。”
关键词:墓地
之前“乐之读”的书评里把萨宾娜的墓地情节归结于特殊的嗜好,其实并不是这样,实际上是一种乡愁,或者说思乡情结。尤其考虑到《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昆德拉移居法国之后写就的。
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中,他把“家园”列为其中一个关键词,并且他认为,家园和祖国是不同的概念,祖国是家园政治的、国家的说法。提到故乡的时候,他总是喜欢用“波希米亚”这个古老的词语,而不是“捷克”或者“捷克斯洛伐克”。真是一个固执而可爱的老头。
因此,我们不难理解,作者对于故乡的思念不知不觉通过他笔下的人物得以呈现。
对比一下昆德拉对故乡和巴黎墓地的描述,或许更加直观。
波希米亚的墓地像花园。坟墓上覆盖着青草与艳丽的花朵。朴实的铭碑掩隐在绿阴之中。夜间,墓地里布满星星点点的烛光,仿佛众亡魂在举办儿童舞会。
而巴黎的墓地这是这样的——
而在巴黎,房子有多高,墓穴就有多深。她的目光落在墓穴一旁待封的石板上。这石板令她充满了恐惧,于是她匆匆赶回家。
说到萨宾娜,我们知道,萨宾娜的关键词是“背叛”,她背叛了自己的父亲,背叛了自己的祖国,乃至背叛了所有的一切。多年以后,她在美国去世,她立下遗嘱,要火化她的遗体,并抛洒骨灰。因为“她害怕被关进棺材,埋在美国的土地下”。
你看,连去世的时候还在“背叛”呢。
就这样,萨宾娜以她的最高形式,既宣告了对故土的背叛,也无声地诉说了对故土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