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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 | 阿笃的左翼

2022-09-04  本文已影响0人  长安酱酱酱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猫妖联合征文【博】

1.

“你真的很美,是那种残缺美!其实,也没有人是完美的!瞧,你每天风吹日晒皮肤还是这样的白皙,干净,这就赢了很多人……”

我沉浸在大叔的夸赞中,像是一株干枯的禾苗终于喝到了一口水。我急切地轻拨了一下刘海,学着王小帅他妈的样子斜睨了大叔一眼,这也许是我的机会,我不能放弃……

大叔忽然一脸惊恐,收起椅子上的破烂画夹,转身就走,慌乱之中有半截画笔戳到我的鞋子,在那个最大的破洞旁留下一个黑点,至此,我还没能看到他画纸上面的任何一笔。黑点和着鞋子上大大小小的污渍,组成一张丑陋的脸,在诡异地看着我笑。

“臭男人!”我骂了一句,拖过旁边的拐杖,艰难站起。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一根树枝抽在了我的后背上,火辣辣的痛,一下,又是一下,我知道是瞎子来了。而我暗无天日的烂日子还要继续。

“死丫头,不学好!几点了,不知道回家做饭?却在这里发骚……”瞎子的骂声穿透我的耳膜,顺着我摇摇晃晃的跳动从荒野一直延伸到安平巷。我咬住嘴唇没吭声,想起了最后一节语文课上学到的词——弃如敝履,而我无疑就是那只敝履,是瞎子的,也是生我的那对男女的。

从懂事开始,我就感受到了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这些恶意像海边空气里咸涩的腥臭,渗透进我的每一寸肌肤,让人呼吸艰难。我敢肯定我是被诅咒的,不然为什么我残疾、又穷、又笨。

我摇摇晃晃跳进小巷,王小帅他妈正靠在门口突出的石头上嗑瓜子,她看到我们过来,吐得声音更大,发出“呸,呸”的响声,我知道那是针对瞎子的。瞎子停止骂我,低着头走到前面,树枝拖在地上“赤啦啦”响成一条线。

我跳进院门,绕过那些成垛的硬纸板和塑料瓶,径直跳到灶台前生火做饭。

瞎子坐在门口的马扎上摸索着掏出口袋里的零钱,往手指上吐了一口唾沫,干瘪的右眼向上翻了翻,开始一张一张地展平了数钱。

这是瞎子每天最快乐的时光,让他那只看得见的左眼难得显得神采奕奕,整个人都跟着兴奋起来,他甚至忘记了骂我。

我把拐杖支在腋下,洗菜,切菜,下锅翻炒,偶尔还要跪下来往灶堂里添一把柴火。这些事情,我从懂事就开始跟着瞎子帮忙,等我长到锅台高了之后,瞎子就在灶台边给我摆了个小板凳,让我站在上面做饭。

有一次,王小帅他妈来我家,看到我踩在板凳上炒得整个房间乌烟瘴气,她靠在门框上边摆着手赶烟边说:“瞎子,阿笃太小了,又残疾,你看她支着一根棍子踩在凳子上做饭多可怜,别让她做了。”

瞎子“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她自己不会做,难道要饿死?残疾人也是人,也得自食其力!”

瞎子才不会心疼我,在他眼里我就是个奴隶。

“菜这么咸!你把卖盐的打死了?”瞎子用筷子戳着盘子,眉头紧皱,像吃了毒药,“一天天的,心不在焉,像盐不花钱一样!”

我尝了一下,的确有点咸。回身倒了一杯水放到他面前。他仰头喝了一口:“明天开始和我一起捡破烂吧!反正高中你又考不上。”说完他看也没看我一眼,继续吃饭。

我知道瞎子不满我没能考上高中。我受够了那些老师同学异样的眼神,往日里他们怜悯的目光都在我身上。到了家长会,又会转移到瞎子身上,瞎子毫不在乎,还会顺路翻一遍学校里的垃圾桶,然后大摇大摆地顺着高楼林立的桥那边一路翻垃圾,翻回低矮破旧的安平巷。太丢人了,我宁愿回家捡破烂。

吃完饭,瞎子又背着口袋出去了。我拿出班主任王老师留给我的信封,犹豫着打开。里面是一张明信片,正面画着一个扬帆起航的大船,反面写着一行字:孩子,当上帝关上了你的一扇门,他一定会打开你的一扇窗。请相信自己!

我盯着那些字,这十几年的过往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眼前一一掠过,我是只被关在玻璃瓶里的苍蝇,撞得头破血流却找不到上帝为我留的那扇窗。我瞬间泪流满面,抱着从垃圾桶里捡来的破布娃娃哭得出了声,我想我真的能够等到我的那扇窗吗?真的能够从这个破烂的地方逃离吗?

不知什么时候瞎子回来了,他黑着脸,冲过来把布娃娃抢走扔进了灶堂里:“哭,哭,就知道哭,你哭天上会掉馅饼吗?我看你就该跟着老乞丐去要饭!脑子这样笨,矫情个鬼!”他钳住我左边的半只胳膊,把我扔到门口外,我残缺的左腿撞在门口垃圾车的铁把上,痛得我哇哇大叫,唯一的那扇门在我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

海雾升腾起来,很快就会淹没小城,路灯发出蚕豆一样昏黄的光,行人匆匆而过。不远处的桥头,老乞丐也开始收摊了,他弯腰拖起道具,似乎往这边看了一眼。我忙爬过去拍打房门:“让我进去吧!求求你,求求你了!”

老乞丐开始打我的主意时,他说的是,什么都不要我做,只要我躺在那辆破木板车里,露出我残缺的左臂和左腿。他每天就可以给瞎子一百块钱。瞎子没说话,抡起棍子就去撵老乞丐,嘴里骂咧咧地喊着,“叫你打她的主意。”我知道他许是嫌老乞丐给得少,但我不知道他竟然可以跑得那样快,他歪着头,乱蓬蓬的头发向后翻飞,破烂的衣服在风中鼓起,像是只掐架的老母鸡。从那以后,老乞丐见到我和瞎子都不再吭声,待距离拉开老远,他才会大声地骂,“呸,不知好歹的东西!”

2.

天还没亮,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吵醒,瞎子要开始上工了,我转过身想继续睡,就听瞎子在布帘那边低声说:“起床,干活去。”我闭着眼睛摸到衣服胡乱套在身上,迷迷糊糊地跟在瞎子后面出了门。

“你去学校,我去工厂。”瞎子简单交代一句,把一个编织袋挂在我的左肩上,转头朝糕点厂的方向走去。我迎着路灯转过身奔向第五高中墙外的三个垃圾桶。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掀开垃圾桶盖一瞬的冲击还是让我脑子短路了。蚊蝇伴着腐烂的臭气“嗡”的一下直扑面门,我一口气被呛住,咳嗽了几声,向后跳了一步拐杖倒在地上。“砰”的一声盖子又关上了,我扶住垃圾桶干呕起来。半晌,我捡起拐杖跳了两步再次靠近垃圾桶,像个悲壮的勇士,把拐杖架在左腋下,右手握住盖子上面的把手,别开脸猛地拉开盖子。过了一会儿,我屏住呼吸,把头探了进去。烂菜叶、剩米饭、骨头、树叶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我又呕起来,眼泪流了一脸。角落里露出一个矿泉水瓶盖子,我捏着瓶盖提起瓶子,用它拨开表层,下面有黑色的臭水涌出,气味不断往鼻孔、眼睛里钻,我的胃又在翻江倒海,只好勉强抑制住呕吐,胡乱地翻动。

“你,要,这个吗?”有个声音自身后响起,转头看去,一个男生递过来个塑料瓶。他扯开嘴角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我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他把塑料瓶往我的方向递了递。路灯光洒在他的身上,五高中的校服在我眼里熠熠生辉。他把自行车靠在腿上,两只手抓过身后的书包翻找着,“我这里,还有。”他又递过来一个,里面还有半瓶水,我犹豫着缩回了伸出去的手。

“啊,这个,没关系的,我不要了。”他说着打开瓶盖一转身把水倒到身后的草坪里,“嘿嘿,给……”他抬手摸了摸鼻子,一滴晶亮的水珠粘在了他的鼻端,我伸手接过瓶子放进脚下的口袋里说:“谢谢!”

他转身骑上了自行车,向校门骑去。我想象着他鼻子上挂着一滴水珠又匆匆忙忙的样子,低头苦笑了一下。

“怎么,你喜欢他?”

我一惊,一个瘦高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不远处,他用手划拉两下短短的头发,吐着烟圈侧目看着我,“你和你妈妈长得真像!”

我吃惊地看他,心开始狂跳:“你认识我妈妈?你是谁?”我问完就后悔了,就算认识,她已经抛弃了我,我何必在意谁认识她呢?

“何止是认识呢?你想不想见到她?”男人向我凑过来。

我刚好翻完第一个垃圾桶,把两个脏臭的纸壳在桶沿上磕了磕,敲掉上面粘着的馊饭粒,“咣”的一声关上垃圾桶的盖子:“不想。”

然后我把纸壳塞进编织袋,绕过他,侧头打开了第二个垃圾桶的盖子。

“哎哟……”男人用手捂住鼻子,“这么臭!”

”好,咱们先不说她!我可以带你过另外一种生活!”他凑过来在垃圾桶壁上捻灭了那支烟,“一个小姑娘,整天跟个半瞎捡破烂,臭烘烘的,成何体统嘛?你想不想和我走?”

我的手撞到了盖子上,捡起来的易拉罐又掉回到垃圾堆里。一只蚂蚁爬上了我的手臂,咬了我一口,有点痛。

“怎样一种生活呢?就是有人疼,有人爱,有人照顾你,帮助你的,正常人的日子!当然,还能见到你妈妈!”

我把手臂卡在垃圾桶沿上,碾死了那只蚂蚁。

“你不用现在就回复我,我给你个电话号码……”他想了想又说,“算了,就明天吧,还是这个时间,在这里,你告诉我,跟我走还是跟着半瞎捡破烂?一天的时间够你想清楚了吧?”

他说完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起身把头伸进垃圾桶里:“妈的,这么臭!”他别过头去咳嗽两声,把那只易拉罐装进了我的编织袋里,又从裤兜里掏出两百块钱一并放进编织袋,转身走了。

“哎,你……”我想喊他拿回他的钱,他没回头,只是抬手挥了挥就走远了。

我屏住呼吸翻完第三个垃圾桶,又站在旁边呕了一会儿,胃里空空地疼。瞎子已经站在不远处等我了,潮湿的海风打湿了他的头发,他脑袋上原就乱糟糟的一团,现在湿哒哒的,他瘦得可怜又微微驼着背,侧影看起来形单影只,我有点伤感,我走了,瞎子是不是更孤单了?

“快走两步,怎么越来越磨蹭?”瞎子有点不耐烦。反正他对我也不好,整天对我又吼又骂的。想到这里我又释然了,瞎子喜欢攒钱,我走了,少了个吃饭的人,他能攒下更多的钱了。

瞎子面无表情地从我肩上拿下编织袋往家里走,我踢踢踏踏地跟在他后面跳,身后的路灯映出我的影子,一条半腿加上一条半胳膊,我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废物。会有哪个家想要一个废物吗?当然没有,我给了自己当头一棒,出生那天,我的样子就吓坏了我的亲爸亲妈,他们把我装到纸箱里,扔到老乞丐营业的那座桥下,然后仓皇逃走了。瞎子恰好过去捡破烂,就捡回了我。

瞎子有没有想过扔掉我呢?答案不得而知。但人人都想追求幸福生活,瞎子也曾经想过的。

我注意到瞎子把那双从垃圾箱里翻出来的旧皮鞋擦得铮亮,连脚尖部位那些白边都被黑鞋油厚厚涂上了一层。头发,脸上也都发着光。他心情开始好起来,边摞纸壳边唱着歌,“妹妹你坐船头噢,哥哥在岸上走……”我暗地里撇撇嘴。胡同里的人都知道王小帅他爸找了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谎称生意上亏了钱,不想连累王小帅他们娘俩。她妈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把自己和儿子搬到了安平胡同低矮的石头房子里。那之后他爸一次都没来看过他们,王小帅她妈意识到上当,坐在门口哭诉了三天,逢人便说男人靠不住。瞎子一开始不让我凑热闹,后来大概是看出了其中的教育意义,特意把我摆在王小帅她妈面前当了半天的口水靶子,我才从中得知详细因由:其实是王小帅他爸看上了别人,转移了财产,骗着王小帅他妈和他离了婚。

刚来胡同那两年,王小帅他妈不重样地往回领男人,高矮胖瘦的都有,但都无一幸免地没能长久。一直到王小帅长成了一米八的“王大帅”,他妈一笑起来,脸上的皱纹能夹死蚊子,她还是没把自己嫁出去。

不知什么时候她开始往我家跑,有一次,我甚至看到她坐在了帘子另一面瞎子的床上。瞎子乱蓬蓬的标志性发型整齐地梳向了脑后,胡子也剃得干干净净。

但好景不长,瞎子兴奋的时间大概仅仅维持了一周,就凉了。王小帅他妈开始靠在对面门洞对着瞎子吐口水:“呸,死瞎子,抠抠搜搜的,吝啬鬼!留着你的钱下崽去吧!”

我转头看瞎子,他依旧破衣烂衫,蓬头垢面,手脚麻利地搬动纸壳,眼皮也没翻动一下。

瞎子对钱的执着是任何事情都改变不了的,王小帅他妈不懂。

瞎子说,“万事都要靠自己!”我坐在纸壳堆里,把它们一个个拆开、压平、码整齐。我不知道我自己能做什么,如果能靠自己,我才懒得窝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家里。

对门的小南姐搬出了胡同,听说她找了一个有钱的男人。

我把破编织袋里面的两百块钱偷偷拿出来放进口袋,然后把瓶子和纸壳一个个掏出来。我终归是有所期待的,虽然不知道这种期待是不是有意义,但万一,我能改变眼下的处境呢?

“死丫头,在想什么鬼?”一个塑料瓶子打在我的肩上,我忙转头,瞎子眉毛高高挑起,瞪着左眼看我,“叫你三次了,明天你去工厂,我去学校。”

“不,明天还是我去学校吧!”我想到了那个瘦高的男人。

“嗯?”瞎子没再继续说,把纸壳搬出去摞在车上,他大概是同意了。我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到底要怎么办呢?

3.

第二天,那个男人没有食言,他靠在一辆旧面包车上,看到我,远远地迎过来,接过我肩上的编织袋:“你想好了吗?”

我摇摇头:“你到底是谁?”

他掏出一面镜子凑近我的脸,“你看看,我们的额头,鼻子,还有下颌的轮廓像不像?”我别过头,如果我很小的时候他们都不能接受我的残疾,现在他们就能接受了吗?

“我是你爸爸,亲爸爸,有血缘关系的,你看出来了吗?”

“我无福消受!”我掏出那两百块钱递给他。

“我知道你生我们的气,我们当初也有难言之隐啊!你再想想,如果你跟我们走了,不光你可以过好,你爸,那个半瞎,他是不是也能过得更好?”

我斜睨了他一眼,我是一个累赘,“可是那样你们就会过得不好!”。

“我们不是你的亲生父母嘛?没办法啊!走吧,跟我上车吧!哪怕你不和我们一起生活,去见见你妈妈也好啊,她生病了,很快就要死了。她希望临死之前能够见到你!这个愿望你总该满足吧?”男人低头抹了一下眼睛。我的心动了动。

他把钱塞进我的口袋里,继续说,“去看过了,如果你还想回来,我就送你回来,你看好吗?”

我没说话,向着面包车跳过去,他说得对,我还可以回来的。

面包车刚启动起来就猛地刹住车,我在座位上使劲儿地晃了一下,头触在前面的靠背上。“妈的!”男人骂了一句打开了车门,“死半瞎,你找死吗?”

我跟着跳了下去。

瞎子闭着眼睛躺在车轮前,整个保险杠悬在他的胸腹处,他又横着往里挪了挪,让车轮堪堪抵住他的腰。“你不要命了,往车底下滚?”男人骂咧咧作势去拉瞎子。瞎子睁开眼,把两只手垫在后脑下,“你撞我,还要拐走我闺女!”

“是你碰瓷,碰瓷好嘛?”男子暴跳起来,脸涨得通红,“学校门口有监控,我们可以去查,看看是不是你碰瓷?”

“去查吧,顺便看看是不是你拐走我闺女?”瞎子板着脸,用左眼瞟了男人一眼,“去查呀?”

“我想带她去见见她妈妈!还给你送回来!”男人沉默一会儿,声音低了下去,企图说服瞎子。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见她妈妈?”瞎子往外挪了挪撑起上身,抬手指着男人,“十几年前,你们把她丢掉,那么冷的天,连一件棉被都没有。现在来找她,是想把她卖掉吧?只有你做得出来!”瞎子的左眼向外凸出着,一道道红血丝网住眼球,他看了看我,嘴唇颤抖,又转向男人,“她妈妈早就逃走了,不跟你在一起了,你这个没心肝的,你自己都不知道去哪里找她妈妈,还来这里骗她?”瞎子的话句句如针,戳在我的心上,我看着眼前自称是我爸爸的男人,恨恨地敲了敲地面。

“你起开!”男人气急败坏去拉瞎子。

“我不起,我要报警!”瞎子把手伸向口袋。

“别,别,别,你说吧,你要多少钱?”男人的手停在半空,“我带走她,你也少了个累赘不是吗?”

我抡起拐杖对着男人的后背打下去:“你滚开!臭骗子!”

男人吃痛跳开,回头骂我:“死丫头,打你老子!”

瞎子在一旁笑,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嘿嘿嘿,丫头是我闺女,这胡同的人都知道!谁都不能打她的主意!你撞了我,就得给我钱,不然我就报警说你要拐我闺女!”

男人掏出一沓钱,摔在瞎子的脸上,“妈的,晦气!”

瞎子爬起来双手划拉着捡起地上的钱,抖了抖上面的土,“算你识相,看你还敢不敢来?”

我气得转身往回走,这世界真是太他么的恶毒了!

瞎子从后面追过来,“垃圾桶还没翻呢,你就走!”

“爱翻你翻!”我没好气地掏出口袋里的两百块钱扔给他。

他回头看了一会儿,跺跺脚,跟在我后面回了家。

4.

“今天你去工厂!”天还未亮,瞎子又在帘子另一面喊我。

我开始穿衣服,人没有希望是会变成行尸走肉的,我已经开始闻到我灵魂腐臭的气味了。

我跟在瞎子后面出了门,向着工厂的方向跳过去。工厂是个糕点厂,里面批量生产一些面包,蛋糕。垃圾桶紧挨车间厂房,透过窗户可以看到明亮的车间和不断运动的流水线。

我在垃圾桶里翻找半天,这里的垃圾桶远没有学校那边臭,大都是一些纸壳和包装袋,我把它们一一挑出来塞进编织袋里,拖着往前走。“小姑娘,这个你要吗?”一个女人打开窗户喊我。我转过身去,她笑着对我挥着手里的一打纸板。

“谢谢你!”我跳过去,放下手里的编织袋,接过纸板弯腰把它装进袋子里。

“这个也给你,邀请你品尝我们的新产品!”她又递过来一个小托盘,上面是一块三角形的粉色蛋糕,顶着一颗草莓,软软的微微颤动。我道过谢接过蛋糕。

“快尝尝!”她又递过来一个小叉子。我笑笑对她指了指我的左臂,用右手把蛋糕送进嘴边咬了一口,凉凉的,软软的,也甜甜的。我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

“别哭,你别哭啊,小姑娘,我这里还有呢!”女人有些不知所措。我对她笑了笑,“谢谢姐姐,很好吃!”

我转身跳动着往家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只要生活在继续我就在不停地翻垃圾桶,叠纸壳,码瓶子。如果说还有一点变化的话,那就是糕点厂的人很热情,很多人都开窗和我打招呼。他们早班的时候会在窗口喊我,聊两句天气,给我一块点心,或者递给我一些纸板。我开始每天有点期盼早晨去工厂捡纸壳,期盼看到那干净明亮的车间和流水线。那成了我暗黑的生活中的一道裂缝,漏进来些许阳光。

霞姐,就是第一次给我草莓蛋糕的女人,她给了我一些烘焙工具,教我做法,说我可以尝试着学习自己做一下。我开始笨拙地在家里倒腾,写着烘焙日记。瞎子看见了会唠叨一句:“浪费面粉!”然后把我做失败的翻车成品吃得一粒不剩。

有一天,霞姐问我:“你以后愿意做烘焙吗?”

我一惊,下意识的看看我的左臂,“我这样子可以吗?”

霞姐说,“你知道可以安装义肢吗?”

我苦笑了一下,我怎么不知道呢?可是天上不会掉义肢,瞎子捡破烂也赚不到那么多钱,就算是有钱,他那么抠,怎么会给我安呢?我说,“霞姐,我知道,可是我没有钱!”

“那也没关系,工厂在招学员,学习烘焙,这次是面向社会的免费培训,如果你愿意,我就帮你报个名!慢慢来,说不定就能行呢?你不是都能做饭的嘛?”我看着霞姐的笑脸,心里升腾起一抹希望,像是一缕烟,飘来飘去。

“我回家商量一下吧!明天来回复你!”我想瞎子可能不会让我白天不干活的。

瞎子来接我时左眼眯成一条缝,嘴角不断地往上扯,看起来心情不错。我跟在他后面想着怎么开口。瞎子说:“我把你昨天做的蛋糕拿给老乞丐尝过了,他说跟他在五星级酒店旁边捡到的半块味道很像!嘿嘿嘿……”瞎子笑个不停,肩膀上下抖动。我犹豫着说,“我想参加蛋糕厂的培训!”瞎子停止了笑:”多少钱?”

我无奈地喘了口粗气,“免费的,只是我白天不能干活了!”

“嗯!”瞎子一路没再吭声,进到屋里,他爬上板凳,歪着脖子抠房梁上的暗格。那是瞎子藏钱的地方,他每隔几天就把数完的零钱拿到银行换成整钞存放在那里。我几乎没看到过他从那里往外拿钱。有一次,他牙痛整晚睡不着,他硬是含着冷水忍了半个月,最后牙神经在他的右脸上烂出来一个瘘,他都是把那钱抽出来又放进去,终于还是没动。他摸索了半晌,抽出来两张一百的大钞,“这个你拿着,中午吃饭的钱!”

我接过钱没说话,瞎子第一次这么大方,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但不管怎样,我兴高采烈地参加了培训。我想,只要我学到手艺,赚到钱,只要我能养活自己就不用再闻着恶臭捡破烂了。这大概就是上帝他老人家给我开的窗户吧?

5.

就在我每天沉浸在学习烘焙的兴奋中不能自拔的时候。我沉睡的被诅咒体质还是醒来了——瞎子出了车祸,撞他的人逃走了。

等我匆匆忙忙赶到病房门口,却听见瞎子在里面和医生讨价还价,“大夫,我的心脏,肝,脾,都没毛病,你帮我联系一下卖了他们吧!反正我也活不成了!趁着我清醒,还能签字!”

“你这是犯法,大叔!我们可不做这种违法的事!”医生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

“您就帮帮忙嘛!反正有的人要用,而我急需要钱,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卖到的钱咱俩二八分……”

我一阵无语,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搞钱?医生从病房里出来,我拉住他问,“刚刚那位,伤得重吗?”

“哦,你是说要卖器官的那位?”医生一脸无奈。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对,是他,李青城,他是我爸。”

“他伤到了头,别看他现在清醒,但是CT显示有脑损伤,颅内持续出血……”我的头瞬间大了两圈,迷迷糊糊到了瞎子的床前。

他闭着眼躺在那里,瘦瘦小小的。鼻子上挂着氧气,头上缠着的纱布血迹斑斑。左臂插着输液的管子。听到声音,他睁开了眼,一把抓住我,“你可来了,我怕来不及交代你。”

我掰开他的手,“你好好休息吧!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你听我说,你知道我放钱的地方吧?那个小盒子里面还有一张名片,你回去打那个电话定做义肢,我存的钱应该够了。”瞎子的左眼睁得很大,一口气说完又闭上,“可能还差一些,哎……这住院是不是又得花钱,撞我那个孙子他还跑了,他的车牌号是什么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操心你自己吧!”我眼泪不停地流,“你要是不赶快好起来,我就把你的钱都花光!”

“你哭什么啊?就知道哭!我这个情况就不要治了,白白浪费钱,我撞到的是脑袋啊……撞我那个孙子要是抓到了,你只要钱,不用他偿命,只要他给钱!你记住了……丫头,让他给钱……”瞎子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我忙过去看。他呼吸均匀,皱着眉,似乎在绞尽脑汁地想着什么……

我握住瞎子的手,他瘦骨嶙峋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上面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每根手指都缠着脏兮兮的胶布,“你没事吧?啊?你怎么样了?”我急得大哭,慌乱起身去找我的拐杖。

“别吵,我没事……”在我即将跳去找医生的时候他才幽幽地又说了一句话。我深吸一口气,眼泪一不小心掉在他高高耸立的颧骨上,又顺着瘪瘪陷进去的两腮滚了下去。他长得真凶恶,不像一个好人。

可是霞姐说,她见过瞎子最谄媚的讨好,最温暖的笑。她说瞎子一口气买了十多瓶饮料,敲开工厂的窗户,跟她说,你们的工作环境真好啊,这么干净,这么明亮,要是我闺女也能在这里工作就好了!他又说,我闺女什么都好,乖巧又懂事,就是命不济,没能遇到个有本事的爹。无论霞姐怎么推辞他都坚持不肯把饮料拿回去。连着送了两天,霞姐问他到底怎样才能不送了。瞎子才说,我知道您是领导,能不能教教我闺女?她虽然缺了一只手,可是她会做饭的,她要是学会了这个,以后就能养活自己,不用跟着我捡破烂了。她脸皮又薄,您要是能主动和她说说话,教教她,我就不来送饮料了……

我当时笑瞎子老奸巨猾,竟然肯花“巨资”去买饮料要挟人家。他人那么抠,当时心一定在滴血,会割肉一样的痛吧?我笑过又开始哭,原来那扇窗不是上帝打开的,也不是霞姐打开的,是瞎子腆着脸帮我敲开的。

我帮瞎子洗干净手和脸,他不再说话,安静地躺在那里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原以为他多么精明,却是最傻的。

瞎子最终还是走了,熬了七天,脑损伤严重,颅内不断在出血,做了手术也没能留住他。他走的那天,天气晴好。撞他的人也被警察捉到了。胡同里的人都来送他,他们说,瞎子抠了一辈子,到头来一分钱也没花到自己身上,所以活着还得想开一点。

岁月流逝,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

对门的小南姐回来了,带着一脸的憔悴,怀里抱着一个娃娃,据说要娶她的那个人是个骗子,已经结了婚的。

老乞丐年纪大了,扔掉道具回老家养老去了。而王小帅她妈还是站在对面门洞嗑瓜子,只是脸上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最重要的是,我穿上了义肢,已经可以扔掉拐杖直立行走了。我练习着用左手抓起一个杯子,倒了一杯酒,来回踱了几圈,放到瞎子的遗像前:“听说,在捡到我之前,你爱喝酒,这以后你不要再节省了,好好地喝个痛快吧!看我走的,还行吗,爸?”我原地转了一圈给他看,“我已经在糕点厂上班了,我制作完成的新品面包获得了大众好评,一直是最畅销产品呢,要是你在就好了!”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他咧着嘴笑了,看得见的左眼兴奋得发光,像是在数钱一样。

番外

阿笃姐,剪彩仪式要开始了!店员探头喊我,我放下手里的裱花袋,马上就好。

第三个蛋糕店开在桥头,距离当年我们住的安平胡同不远,如果爸爸在天有灵他可以看到,也会明白我的心意,新店的名字依然是:阿笃的左翼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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