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层圈子逻辑

在权力面前英雄至少还能是工具

2017-07-15  本文已影响843人  狮肩瘦

标题党,其实是《重读张爱玲杂感(四)》,写一点关于《倾城之恋》的想法。

我始终认为这是张最好的小说——傅雷和夏志清显然都认为《金锁记》才是张爱玲最好的作品。但是我认为《倾城之恋》和《金锁记》一样,都是最好,并列第一。梁文道在优酷的读书节目《一千零一夜》讲过《倾城之恋》,讲得非常好,推荐大家看。他讲过的我就不讲了。

我想谈的有三件事:结构、隐喻和命运。

首先是结构。张爱玲特有的“首尾呼应电影描写法”——这是我发明的词汇。《倾城之恋》的开头是这样的:

上海为了“节省天光”,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小时,然而白公馆里说:“我们用的是老钟”,他们的十点钟是人家的十一点。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
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这里只有白四爷单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阳台上,拉着胡琴。
正拉着,楼底下门铃响了。

结尾依旧是一段胡琴:

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

一模一样的两句话,一个是淡淡地切入故事,一个是淡淡地结束故事。好像电影一开场,银幕上是暗夜中的上海白公馆,胡琴的声音淡淡地响着,慢慢地灯光变得强起来,看到了拉琴的四爷,然后各色人等依次出场了——画面感,张爱玲的小说开头很喜欢用这种画面感,电影式的表达手法来开始小说。她以“说书人”的身份,但不是说“各位看官,且说”,而是设置了一个一个很短的画面,制造一点静谧的氛围,然后毫无痕迹地开始说故事,切换手法如果不是刻意去研究分析,读的时候会浑然不觉——引人入胜。
比如《沉香屑•第一炉香》的开头: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在故事的开端,葛薇龙,一个极普通的上海女孩子,站在半山里一座大住宅的走廊上,向花园里远远望过去。

又如《茉莉香片》的开头:

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
您先倒上一杯茶——当心烫!您尖着嘴轻轻吹着它。在茶烟缭绕中,您可以看见香港的公共汽车顺着柏油出道徐徐地驰下山来。开车的身后站了一个人,抱着一大捆杜鹃花。人倚在窗口,那枝枝丫丫的杜鹃花便伸到后面的一个玻璃窗外,红成一片。后面那一个座位上坐着聂传庆,一个二十上下的男孩子。

还有《沉香屑•第二炉香》其实也是,不过写法有所不同的是,这次张爱玲不是借助某种东西——胡琴、香炉和沉香、茉莉茶这些“陈旧”的物件,而是讲述了一段故事的来源,类似于“如是我闻”。讲完她“听”来这个故事的缘由之后,无缝衔接来了一句:

起先,我们看见罗杰安白登在开汽车。

“起先,我们看见”,仿佛真的是坐在电影院里,看到画面上罗杰开着汽车来了。
淡淡地,慢慢地,朦朦胧胧地,张爱玲将读者带进她的小说所营造的气氛里、故事里,然后随着小说的整个进行,又慢慢地、迷迷糊糊地,结束了故事。手法之纯熟,至今也没有见到更好的。

其次是隐喻。张爱玲最大的特色就是精彩绝伦的隐喻和象征。
有关于她的隐喻的研究肯定车载斗量,我体会最深的一点是:张爱玲以写景来隐喻,其实从来不是单纯地写景——不是白描——而是完全以故事中人物的视角来看景物,因此张爱玲所写的,不是作家看到的景致,而是人物看到的景致。
选取《倾城之恋》中的三个片段略说。
第一个片段是白流苏得知了前夫死掉的消息,哥哥嫂嫂无赖耍泥腿子的话给了她巨大的难过,尤其是她所倚靠的母亲也是完全令她不能够再失望,她从母亲房里出来以后,张爱玲非常细致地描写了白流苏严重看到的堂屋里的景象:

门掩上了,堂屋里暗着,门的上端的玻璃格子里透进两方黄色的灯光,落在青砖地上。朦胧中可以看见堂屋里顺着墙高高下下堆着一排书箱,紫檀匣子,刻着绿泥款识。正中天然几上,玻璃罩子里,搁着珐蓝自鸣钟,机括早坏了,停了多年。两旁垂着朱红对联,闪着金色寿字团花,一朵花托住一个墨汁淋漓的大字。在微光里,一个个的字都像浮在半空中,离着纸老远。流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虚飘飘的,不落实地。

关键是最后一句:白流苏觉得自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她是“忽然”这么觉得了,以前并没有,一下子她好像刚进贾府的林黛玉一样,觉得眼前屋子里的东西都值得细细地看一遍——可是她在这里生活了28年呐,这些老旧的书箱、紫檀匣子、自鸣钟,她怎么会不熟悉呢?因为突然的变故,让她一下子发现:这个地方没法住了,没有人真的在意她的快乐与幸福,没有人。心境变了,看到的环境也就变了,对环境的感受更不同了,以至于感觉对联上的字像“浮在半空中”。所谓“最熟悉的陌生人”就是如此。
然后是《倾城之恋》中非常关键和有名的一段话,是白流苏决定再次出击的场景。依然是胡琴,但此时的胡琴已经不是引入故事了,而完全是白流苏的心理活动的一个指针:

阳台上,四爷又拉起胡琴来了,依着那抑扬顿挫的调子,流苏不由得偏着头,微微飞了个眼风,做了个手势。她对镜子这一表演,那胡琴听上去便不是胡琴,而是笙箫琴瑟奏着幽沉的庙堂舞曲。她向左走了几步,又向右走了几步,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著失了传的古代音乐的节拍。她忽然笑了──阴阴的,不怀好意的一笑,那音乐便戛然而止。外面的胡琴继续拉下去,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关了。

白流苏实现了从传统的中国女人——离了婚的应该死了心的如死灰槁木一般的——转向了再次追求自己幸福的女人,“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关了”。而胡琴,就象征着忠孝节义,可是她听到的却不是胡琴了,而是另一种音乐节拍,这就是反抗,是宣言,是鲁迅说的“娜拉出走”的宣言:无声的,但是明确的宣言。

第三个片段可以看白流苏在香港码头下船所看到的景象:

她方才有机会到甲板上看看海景,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流苏想着,在这夸张的城市里,就是栽个跟斗,只怕也比别处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

这次张爱玲更直接,前面白流苏看到堂屋的摆设、听到胡琴的声音,张爱玲并没有给那些摆设一个价值的判断,只是描绘色彩、形状,可是这次不是的,香港的广告牌的色素直接具备了一个价值意义,它们是“刺激性的犯冲的”,当然颜色是无所谓犯冲不犯冲的,是流苏自己心里觉得犯冲。她来香港,不是购物旅游的,是来战斗、赌博的:她要和范柳原战斗,希望最后夺取“结婚”的果实,赌的当然是自己的一生。她的心情本来就忐忑不安,七上八下,所以看到香港的广告牌,也是觉得刺激而犯冲的。
张爱玲写景的这种模式,以人物判断静物,是她所有小说的一贯原则。

最后是命运。张爱玲始终在试图诉说的一个道理:人在命运面前的不堪一击,命运的无常和人的无能为力,构成了一切悲剧。
《倾城之恋》差不多是张爱玲唯一的“大团圆”结局故事,因此很多人觉得不够悲剧。但是我觉得,恰恰因为它是团圆的结局,才更加地比《金锁记》还要透露出悲凉——“苍凉”的底色来。
理由非常简单:第一是白流苏的命运一开始就定下来,她无力对抗;第二是,幸福和团圆,与个人完全无关。
先看第一点。徐太太第一次登门的时候,就已经点名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在这个世界上,路只有一条,而且白流苏走得来的路,也只有那一条:

徐太太道:“年纪轻轻的人,不怕没有活路。”
流苏道:“有活路,我早走了!我又没念过两年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我能做什么事?”
徐太太道:“找事,都是假的,还是找个人是真的。”
流苏道:“那怕不行,我这一辈子早完了。”
徐太太道:“这句话,只有有钱的人,不愁吃,不愁穿,才有资格说。没钱的人,要完也完不了哇!你就剃了头发当姑子去,化个缘罢,也还是尘缘──离不了人!”

我们要说的当然是“找事,都是假的,还是找个人是真的”这句话,但是要注意,最可怕的还是徐太太最后一句话:没钱的人连想完的资格也没有。想不想哭?
然后是白流苏自己的想法,“没念过两年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那么她会什么呢?后文讲到:

现在她不过是范柳原的情妇,不露面的,她应该躲着人,人也应该躲着她。清静是清静了,可惜除了人之外,她没有旁的兴趣。她所仅有的一点学识,全是应付人的学识。凭着这点本领,她能够做一个贤惠的媳妇,一个细心的母亲。在这里她可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外界的环境,一个女人只有“找个人”才是正经合法合乎道德的一生;而内在的自己呢,会的也只有“找个人”,进入大家庭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做一个贤妻良母。这种内外交加的现实中,人的意志,到底能有多大意义呢?
再来看第二点,也是我认为《倾城之恋》的悲剧性比张爱玲其他小说都要强、深、大的原因:最后的大团圆,根本不是人力所为。范柳原是要走了的,只是,不可抗拒的战争打乱了一切。范柳原的“浪子回头”或者说“良心发现”,跟白流苏全无关系——并不是白流苏的计谋战胜了范柳原,更不是她的魅力征服了一个浪子,只是,突然打仗了,范柳原走不掉了,在一瞬间意志被瓦解,“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涌上心头,强烈到短时间没有化解掉,于是他们结婚了。
所以,正因为结局圆满了,才更加显示出人的意志的卑微:人以为自己能控制自己的命运创造未来,这是可笑的幻想。用范柳原的话来说,就是:

生死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当然那时候白流苏不相信这套说法,可是最后她信了:

流苏还是有点怅惘。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

“不可理喻的世界”,就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世界。张爱玲在散文《烬余录》也讲过:拼命学习,可是战争让所有成绩都化为乌有。她当时感叹,自己的所有,也许终将会失去,都是留不住的。
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讲希腊神话的时候说:我常对希腊神话产生宿命的看法,即希腊诸神之上,总有一个最高的命运。悲剧总写命运,人的反抗毫无用处。
《倾城之恋》的圆满结局,白流苏和范柳原的结婚,是他们自己努力的结果吗?不是。是不可抗的力量把他们硬生生组合在一起。
这力量,除了外部的战争,当然还有内发的情欲——情欲是张爱玲所有小说的贯穿线索。范柳原看上白流苏是因为情欲,白流苏爱上范柳原当然除了找一个“长期饭票”之外,也是在香港的酒店里,对情欲的享受是满意的、认可的、向往的。如果他们可以抵抗得住情欲,就不会有后来的在命运面前的苍白。
所以,张爱玲的“圆满”却是更大的悲剧:人无法抵抗命运,也无法抵抗情欲。
《人民的名义》中祁同伟愤慨地说:在权力面前,英雄只是工具。而《倾城之恋》的世界里,在命运面前,人连工具都不是,人之于命运,就像人走过时脚底带过的尘埃。
对啊,张爱玲会说:英雄在权力面前至少还可以做工具,而人在命运面前——人根本没有资格站在命运面前。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