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哭
1、
何维生请了一个月的假,顶头BOSS很生气,但是她态度坚决,终究无奈同意,最后还撂下了狠话:“一个月后没回来,人就不用来了。”
何维生说:“好的。”
她一定会准时回来,因为工资没有结完,工作并不重要,自己辞职扣工资是实实在在的,至少也要公司辞退,附送三个月工资才够划算。
因为她现在缺钱,在钱面前那点儿性子就没必要使了。
她这一个月要回家,母亲病重,医院已经劝她不要住院了,原本就是续命,母亲时时醒来,望见自己动不了的身子就凄惨地哭,哭地久了,医院的病人护士听着都渗地慌。
好心人问她:“你哭什么?”
母亲断断续续地回答:“造孽啊……我们家姑娘还小……”
好心人就疑惑,常来看她的那个姑娘看起来也有30来岁了,怎么也不算小。
这事儿是护士说给何维生听的,小护士一阵唏嘘:“老了,也越活越回去了。”
何维生低着头笑笑,从包里拿了最新的一款眼霜:“男朋友出差带的,多,你用着呗。”
小护士满脸艳羡,“唉,怎么好意思呢。”说着手上又舍不得。
何维生善解人意地给她塞进了手里:“客气什么,我多着呢。”
“你倒是有个好男朋友啊。什么时候结婚?”小护士拿着眼霜放进了浅浅的口袋,一眼就能看见形状。
何维生扫了一眼,心疼了,下次换个便宜的,千把块的东西,她自己用的只有一两百,也不是男朋友带的,而是找了朋友代购的。
她抚抚头发,装作羞涩地样子说:“还没求婚呢,不急。”
“该急了,可都30了……”25岁的小护士就如同自己已经30岁,当作了剩女一般着急。
“可是,你看啊,我妈这样……”话题又被绕回来,何维生仿佛辜负小护士的期待一般,满是遗憾地说。
她心下却有些冷冷的,护士的话太多了,她懒得应付。
小护士叹息地,轻轻拍拍她的手背。
何维生不动声色,满是悲伤,望着病房:“我去看看她了……”
小护士拉住她,低低地说:“这我不该说的,唉,病也治不好了,何小姐,你还是接她回家吧,您这么孝顺,做地足够了……再拖没有意义了。”
何维生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词汇,心下是满意的,但是面上还是悲戚:“我想尽力都救治吧,能拖就拖……唉……”
“也没几天了……何小姐早作些准备吧,这也应该是刘医生说的。我走了。”小护士看见护士长走了过来,转身进了输液室。
何维生抬起头,嘴角勾起来一点笑意,迅速压了下去。
昨天晚上过来,刘医生也说了同样的话,满是怜惜,何维生想,到底要解脱了。
她进了病房,母亲躺在床上,安静地像是死去了,何维生忍不住探了探鼻尖,呼吸短促微弱,但还是有的,只是陷入昏迷了。
昏迷了也好,这样一直到死去,也没什么痛苦了,而且醒来,她就拉着她的手喊:“妹妹,你见着我女儿了吗?”
何维生没见过这样的母亲,她记得小时候自己回家迟了,只会一番揍,轻的用手,有时候就用上了扫帚。
她从来不说:女儿你去哪儿了。
倒是老了,多点儿活人的气息。
可惜也是要死了。
上周开始昏迷,医生劝她带回家吧,没得救了,何维生恸哭,流着泪说母亲一手带大了自己,想为她续着命。
刘医生尴尬又怜惜,这些天已经是用钱换来的,刘医生见过太多没良心的子女,却没见过这种把所有资产全部拿来救个救不活的人的。
何维生泪眼朦胧,她想自己要是没有男朋友,刘医生也不错,正派地很。
不过可惜了,现在的男友有些地方合她的意。
例如从来不催婚,他们像是个伙伴关系,身体需要就见面,做一次爱,各自散了,不需要絮叨多久的琐事,也不用伪装柔弱乖巧,何维生至少在男友面前就只是本身自私的面貌。
而之外,何维生是另一个人。
她是个事业女性,踩着高跟鞋行走于商场各个楼层,早晨开例会,严厉地训人,中午晚上不断巡逻,规划着商场每天举行的活动,在她面前,这一切都轻松无比。
但她还有一股倨傲,老板承认她的工作实力,却也为这倨傲头疼,反倒是手下那批人,很欣赏她的个性,新来的小妹妹常说她太酷了。
然而,这份酷也只是装扮而来的,她只在乎薪水的增涨,倨傲不过是装给老板看,卸了他的危机感,引发的其他效果不过是附加的。
何维生拧了把毛巾,为床上的老人擦拭身体,皱巴巴的皮肤,慢慢推开,柔软的毛巾擦过,又恢复了原样。
老了,也是怎样都回不去年轻。
她去外面倒了水,清洗毛巾,护士飞奔过来,凑在她身边小声说:“何小姐,你母亲走了。”
何维生一愣,顿了一下,将手上的盆往下摔,水在地面上溅开,湿了她的鞋袜,小护士往后跳开,水花散了,又小心翼翼地踏上去,还是站在她的身边,扶着她。
“何小姐,何小姐。你得通知殡仪……别伤心……”小护士担心她哭,手上还拿着一包手巾。
可是她一滴泪也掉不下来,平日里想哭就哭的泪腺用地次数太多,大概已经坏了。
她怎么能哭不出来呢?别人会以为她不孝吧,之前做的功夫都要无用了。
刘医生也赶过来,小护士走了,换个医生扶着她,掌心的温度贴着她的皮肤发烫。
何维生想此时要装作柔弱的样子,哭出来,医生大概更加怜悯,这才好啊。
可是哭不出来……
刘医生的手比男友的温暖地多,这天气有些热,还是男友的舒服。
唉,都想些什么。
母亲死了,她该哭的。
何维生垂着头,让两边的头发挡一下脸,她颤抖着手拨打殡仪馆的电话,刘医生一直体贴地扶着她,似乎没有注意她没哭一般。
何维生的脸色惨白,她是怕,怕自己被发现,她的不难过和极致冷血……
那份惨白落在别人眼中都是孝意。
“唉,这家晚辈也是仁至义尽了。”同一个病房的人这么说,声音落在何维生的耳中,倒是加持了一丝稳定。
她看着床上的母亲,陌生地很,皮肤塌陷,双目紧闭,和刚刚有什么区别吗?
但是不一样。
她死了。
2、
抱着母亲的骨灰坛子下了城际客车,何维生头晕地很,胃里发胀,她蹲在路边干呕了一会儿,终究没吐出来。
老家地处偏远,道路也是弯弯绕绕跨越好几座小山丘,客车密闭着,又有人抽烟,何维生强忍着不适撑到了下车。
母亲的骨灰终究还是回了乡。
其实母亲应该不想埋葬于此。
何维生仍然记得那洗脑一般的声音,从小一直告诉她,一定要痛恨这个乡里的人,他们天生恶意,恨不得他们一家人都死了才好。
母亲恨这个贫穷又琐碎的地方。
何维生也不喜欢,她只在这儿住到小学毕业,周边孩子对她的排斥和背后谩骂依旧存活在脑海里。
这个地方会给何维生带来和晕车一样的呕吐感,然而都是可以忍住的。
她抱着骨灰朝小路走去。
路上泥泞地很,才下过雨,她的高跟鞋沾满了污泥,何维生也不去看,脚上越来越重,那些污泥就像是摆脱不去的童年。
小时候都是踩着这片污泥上学,母亲没空送她,她就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赶路,路边大些的男孩子笑话她,刚开始她会捏着泥团揍过去,回敬她的是更多的泥团还有回家母亲的责骂,后来她学乖了,什么都无所谓。
骂她没爹的孩子也没有什么。
她本来就没有。
她的父亲,死在了河里。
村里人说是水鬼复仇了,连带猜测着失去了主心骨的这个小家庭。
就连丧礼都尴尬无比。
那时候起母亲的眼神就不太对了吧。
葬礼之后,母亲开始打她,让她大声地哭,骂着自己的女儿像是捡来的孩子,她还跑到院子里骂,骂到隔壁邻家都听到为止。
何维生现在想,那不过是母亲责备嘴碎的乡邻的方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但彼时的何维生还只是一个小学的小女孩儿,声声的骂意传到了学校,她便没了可以呆的地方。
小学时候的何维生并不讨人喜爱,不爱笑,看着人的眼神警惕无比,总是抱着自己的小书包,仿佛随时从中可以掏出一把刀来。
小小年纪,却锋利地如同开了封的刀。
可惜太小。对谁都没有实际的威胁,她只是让自己丧失了邻居原本对孩子的同情心。
“不过是个小白眼狼。某次同时是她堂婶的邻居问她话,她不回答,堂婶冷冷地看着她的眼睛说。
小白眼狼。
何维生笑起来,步履倒是坚定了不少。
她想看看堂婶过地怎么样了,小白眼狼又得回来叨扰她了。
小时候觉得自家的小屋子很大,此次回来却小地很,两间破旧的平房在周边楼房的衬托下显得卑微极了。
她远远看见堂婶弯着腰喂鸡,一群群的鸡到处拉屎,散发着臭味,何维生家门前也都是鸡屎。
注意到这边有人前来,堂婶站直了瞧,打量了许久,嘴巴微张,却不知道改喊什么。
倒是何维生爽利地开了口,嘴角也挂上了笑意:“堂婶。我何维生啊。”
“唉呀,生生回来了。”堂婶将饲料撒远了,鸡也随着饲料跑了,她把手在围裙上擦擦,迎接上来。“生生,你怀里……”
“啊?”何维生低头,烟波粼粼,瞧着就要落下泪来了。“我母亲啊。”
“唉……”堂婶眼神无措地左看右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见着何维生快哭了的样子,心里软了,眼圈也红了。
“你来我家坐坐吧。”堂婶邀请着。“你们这么久没回来,屋子估计乱着。”
“不了。”何维生抬手,佯装擦擦眼泪,掏出钥匙开了旧房子的门,灰尘扑来。
里面已经蛛网遍布了。
“堂婶你忙吧,我自己收拾就可以了。地方不大。”何维生推拒了下,放好骨灰盒,拿起破扫帚简单地清扫起来。
堂婶依旧杵在门口想去帮忙,但是面前这位穿着高跟鞋的摩登女孩儿,她其实已经不熟了。她印象里的生生是个浑身扎着刺儿的小女孩,面前这个倒是温润了,可是也偏离了印象。门口杵着怪异地很,她还是扭身回去,到了自家门前,来了三姑六婆几个女人,纷纷说着何维生家的事儿。
何维生太屋里全听见了,聊着他人的八卦,也不知道压着嗓门。
何维生想去摔门,终究不过叹气,接着清扫。
两间平房清理起来也很容易。
屋里摆着的木头家具都上了霉。
今晚也只能将就着睡了,下了葬她就回去吧。
天色晚了下来,堂婶又跑了过来,脚边还带着个吸鼻涕的小孩子。
何维生看了眼,完全没有亲近的想法,孩子黑乎乎的,吸溜着鼻涕,看着就脏死了。她还是强忍着厌恶蹲下来摸摸他的脑袋,随口问上几句,给他几块糖。
堂婶邀请她去她家吃饭。
何维生推辞着自己男朋友快来了,不便过去。
堂婶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哎呀,生生有男朋友啦?什么时候结婚?”
“还有一段时间呢,他挺忙,过会儿才能到。您先忙吧。”
何维生懒得和堂婶聊自己的八卦,推脱着回了屋子里,只要是一副悲伤的神情,她自然就会走了。
何维生昨晚给男朋友打了个电话,托他今天吃了饭过来撑下场面。
原本这是逾越了两人距离的请求,何维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男朋友却一口答应了,说是这两天有休假,闲着无事。
何维生就将这点儿恩情记了下来,心里感激着,以后寻了机会报答回去。
她也预知这边估计没什么伙食之说,提前嘱咐男朋友吃了饭再过来,她不便招待。
索然无趣的何维生坐在桌边发呆,手里鸡毛掸上下晃悠。
门口“嘀嘀嘀”的几声汽笛拉她从幻境里回来了。
何维生蹙眉想:今天来这么早?
出门迎接,确实是自家男朋友。
男人锁好了门,摸摸她的头发,也不嫌弃屋子小,进去坐下来。
“这是你老家?”
“嗯。”何维生应了。
两人竟是无话了。男人只是四周晃晃,看完了室内,出门伸个懒腰,就吸引了隔壁的堂婶和四周的女人围了过来。
“我是维生男朋友。”男人笑眯眯地说。
长地好看,人又亲切,倒是很顺利俘获一片婶婶们的心,何维生想,自己装出来的终究不如他来地自然。
“唉,那得看我们家维生的意思啊,哈哈,谢谢婶婶关心了。”
他大约是被问到了结婚的事儿,回答地倒是巧妙。
何维生百无聊赖听着外面的答话。细细碎碎的问话她都过滤了去,唯独挑了自家男友的听。
“不去了,我带了饭菜呢。就知道她肯定没法做饭。”
他竟然还带了吃的。
何维生肚子正饿着,原想今晚饿过去就算了的。
现在看来,晚餐还是有了着落。
男人一一送走了餮足了八卦的女人们,从车里拿了食盒,单独一份,他自己确实吃过了。
“谢谢你。”何维生接了过来。
原不必做到这样的。所以感谢。
3、
乡村的夜晚,寂静又寥落,他靠在车门上。
何维生关上屋门,和他并列靠在一起。抬头看天空的时候,何维生嘴巴微微张开,又合上了。
男友侧着脑袋,笑声从右耳钻进来,轻缓却刺耳,又不仅仅是嘲讽的笑声。
何维生看他,捕捉到瞬间温柔的眼神,只是瞬间,她继续看星空。
大约七岁,对于三十岁的女人已经是极其幼小的年纪,何维生趴在这间屋子的地面上,儿时没有太多有趣的事情,扒拉着土里面的蚂蚁坑,等蚂蚁爬出来时,便带着天真的目光用木棍截断黑色的小生物。
母亲不知从何方回来,踩着残破的晚霞,背上的竹篓载着夜晚。
何维生听到脚步声欣喜地爬起来,将膝盖下垫着的卷边语文书放回书包中,拍了拍腿上的灰尘。幼小的她似乎看见母亲的眼泪和一瞬间的复杂的情绪,那是作为儿童的她尚不了解的情绪。
她扑到母亲的怀里试图安慰,肢体接触的那一刻,迎接这个怀抱的是重重的一个巴掌。
“书能坐着吗?”母亲眼中是有眼泪的,那是极其愤怒的目光。
何维生开门进后座,蜷缩着等待天亮。天亮是母亲葬礼,她会将母亲葬在父亲旁边,那是个向阳的坡道,坟墓两边是她亲手种下的松树,如今是两颗吸收尸体养分生长地极为茂盛的大树。
过了一会儿男友坐在她的身边,伸手牵着她的手。
温润的触感传达了些许慰藉,何维生定了定神,推开那只手:“我不想做。”
男友收手揣在兜里,吹了下口哨,四周看看,打开车门,坐到驾驶室上。
“维生?”
驾驶室传来的声音。
“嗯?”何维生闭着眼睛回答。
“害怕吗?”
“不怕。”
“难过?”
“不难过。”
“嗯。”驾驶室打开了音乐,再无说话声。
如何维生记得的那样,溺水而亡的父亲死后拥有一个温暖舒适的巢穴,旁边两颗巨大的松树在夏季遮挡出一片阴凉。
何维生买了两挂炮竹,商店的大叔一直推荐她三十六响的烟花,她歉意地笑了笑。
烟花是喜庆的东西,炸裂开彩色的光芒就像在庆幸什么一般,何维生看着红色的包装纸心里满满的慌张,她不知道这来源于何方,也许是害怕那点儿不悲伤、不难过暴露于众。
她害怕周边异样地眼光指责她,如同以往指责她的母亲,也如小学时背后的谩骂。
何维生亲手点燃鞭炮,墓碑上又多了一处黑灰的痕迹,再过一场雨,那些痕迹就会淡去。何维生凝视着混合在墓碑上的痕迹,之前更多是她的母亲一个人前来。
母亲教她,烧纸钱要画个圈,这样躺在地下的人才知道这是专属于他的。
何维生用铁锹挖一个深坑,坑底是腐朽的棺木,铁锹碰到棺木时,她想挖开看一看父亲的样子,男友抱着她的母亲的骨灰罐,伸手拉了拉她的衣服。
“下葬吧。”
何维生接过骨灰罐,缓慢地放进坑里,填上土。
谁也不能阻止死亡碾压的力量,它可以践踏一切努力生存的勇气。即便是脾气暴躁、绝望却渴望或者的母亲,也会被毫不挽留地带走。
何维生在墓碑前画一个圈,大火灼烧着暗黄色的纸钱,还有几千万的冥币。
在不远的路边,堂婶正牵着脏兮兮的小孩儿看着他们。看着母亲下葬。
她是什么样的神色呢?
何维生跪在地上,先给父亲磕了三个头,再给母亲。
男友学着她的样子。
她说:“你不用了。”
男友笑了笑,磕头,起身,拿着铁锹为坟墓再加些土。
一阵风吹来,地上的火势更旺。
“看来叔叔阿姨都挺缺钱的。”男友拄着铁锹调笑地说。
“嗯。我一直很穷。”
何维生擦手上沾的土,用树枝将纸钱挑了挑,叠加的纸钱中进了空气,火焰腾起,何维生轻声道:“对不起。”
晚上回家,旧屋子重新锁上,用那把锈迹斑斑的旧锁,用力便可以挣断。
“走吧。”
何维生关上车门,车窗外妇人用力地敲击窗户。
“堂婶怎么了?”
那年迈的女人扒着窗户问:“生生以后还回来吗?”
何维生想了想:“上坟的时候回来。”
“好,好。堂婶还有点咸菜,你带回去吃。”塑料盒子装了一盒腌制的鸡肉从车窗外递了进去。
何维生接下来摇上窗户,车子“噗噜噗噜”地喘气,缓慢地启动,走远。
男友看着后视镜。
“你难过吗?”
“不难过。”
“你悲伤吗?”
“不悲伤。”
车里驶过那个路口,驶往来时的方向。
后视镜里的女人满脸的泪水,像很久以前她离开这里。
那时母亲说:“记得恨这里。”
躺在病床的母亲说:“死后送我回家吧。”
脾气暴躁,却相守的母亲终究死去。
“我只是哭了。”
何维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