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旅馆

那天傍晚，骑车路过东海路与人民路十字路口，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人从舟山旅馆奔出来，用一只枕头捂着满脸是血的头部，倒在地上。正惊讶这场景，又冲出一男子，狂奔而去。还没等停下来的路人反应过来，又一仅穿内裤的瘦个男子，手提菜刀出现在门口。男子持着刀，向仆倒在地的的男人吐了一口唾沫，朝海边方向大步而去。

倒下的男人没有动弹，枕头被血染红。人们围着，议论着。那是门口的一幕，可以想见里面激烈的打斗，动用的是冷兵器，短兵相接，分外见血。很想看看最后结果，警察迟迟没有出现，就带着恐怖的阴影离开。

那事发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再往前推三十来年，舟山旅馆，四层楼高，却如同挂在舟山人嘴边的24层国际饭店。坐落在上海外白渡桥畔的国际饭店，俨然是巨人，是当年上海的象征，也一直是少年心中的通天塔，神往而遥不可及。

与那座经久不摧的伟大建筑一样，在二十年前解放西路六层“国际大厦”没有造起来之前，这幢四层楼旅馆是舟山人心目中的经典，二楼阳台栏板上水泥浇模出的“国营舟山旅社”，半个世纪以来一直以地标建筑展现在十字路口，虽然从孩提时就感觉它的字体颜色一直剥落着，却是心底永远的烙印。它经历的辉煌与坚挺，以及悲痛与无奈，可以用许多故事佐证。

1969年，武斗正酣，两派为捍卫同一个领袖而视为仇敌。好像工人阶级都是造反派，贫下中农都是老保派，因而，舟山地区四个县城都造反派夺权，广大渔农村为老保派割据，久而久之，逐渐形成农村包围城市之势。

为防舟山首府定海城关失陷，一些成为“战略要地”的单位都成为防卫据点。在我的印象中，有两处据点印象最深，一处是家附近的东岳宫山据点，沙袋堆起的堡垒内，有一挺机关炮，发起威来划破天空似的，声音极响。另一处就是舟山旅馆，旅馆屋顶有一挺叫“12.7” 的重机枪，父亲正好被分派到舟山旅馆屋顶担任守卫工作。我每次爬到屋顶上，对12.7东看西看，造反派“战士”叫我不要乱摸，说那子弹厉害，一直可以打到老保的前哨阵地――东湾山上。

有一天，父亲回家告诉母亲，屋顶一个“战士”打死了。我以为东湾山上的老保眼火这么准。父亲说是12.7擦枪走火，打倒自己的大腿上，血流光死了。我想那“战士”一定是在12.7上乱摸。这是舟山旅馆唯一被枪打死的人。这件事造成负面影响很大，后来我工作了，被调去定海法院帮助严打，有一次通知去实弹打枪练习，法院所有人兴冲冲去了，我借口没去。

舟山旅馆在文革作过一阵子据点，其余时光还是正常接客营业。自从华侨饭店三十年前造好后，部队招待所也对外开放，有档次的人再不会住舟山旅馆。虽然房门缝里塞满有电话号码和裸女头像卡片，但它太中心，太招眼了，舟山人大都不去那里，去的都是外地做小生意人或不知深浅的人。

定海传言过一起惊天事故，就发生在舟山旅馆。有一个不知深浅的小军官，出差回来，也没先去大本营报道，先跑到舟山旅馆偷情。等他梦醒之时发现军用皮包被盗。损失钱事小，但里面有绝密图纸，大概是舟山群岛防卫图吧，此事惊动国防部，南京军区派员侦查，那几天弄得整个城关戒严似的紧张。此事在街上流传版本很多，有说约会的是女间谍，有说图纸被卖掉。

流言中那小军官命运也有种种结局，真相如何，不知下文。这可能导致严打时政府对绰号叫“梅花牌”的女人痛下杀手，“梅花牌”是以与军人通奸，毁我长城之罪名被枪毙的。

另一版本是老玉米提供的，说那军人来旅馆偷情时夹着包，视作生命拟的，却与人交谈中透露了包里有贵重东西。次日一早，发现皮包失踪，震动舟山要塞。码头、车站被监视，单位、学校、居委会全民排查。

听老玉米说，老师还向学生绘声绘色描述那个失踪皮包的样子，他至今都对那个从没见过的皮包形状图案印象深刻。那时正值夏天，成为饭后百姓乘凉时摇着蒲扇，拍打着蚊子时的一个重要话题，什么地点发现了皮包，却没有了图纸；什么时候特务逃到了什么地点。

在密切注意被怀疑者的通告下，有三轮车夫报信说，他的车坐过一个拿可疑皮包的可疑人员。于是搜索范围缩小，并被确定，就像电影“海霞”中发现特务刘阿泰一样，最后把走投无路的那个可疑人员逼到海滩上，发现绝密图纸一层层贴肉绑在身上，惊天大案告破。至于那人是不是美蒋特务，潜藏的，还是空投来的，说法不一。老玉米的说法是，那人只是普通顾客，只是从那军人无意说漏的话中，猜测包里有金条或什么钱财。见财起盗是人性的弱点，当发现是一捆图纸，心想也以后也可以卖个好价钱罢。但老玉始终无法解释犹如把图纸当人肉炸弹一样藏在怀里的行为。

不过也有逃生成功的。有一定海城关大街小巷熟知卖烤番薯的，姓章，儿子在舟山旅馆行窃，被发现围堵到旅馆最高层。这小子居然从四楼跃下，临近地面竟然像猫一样翻转身来，双脚双手富有弹性地稳稳落地，然后起立，大踏步的逃之夭夭。一时传为奇人。

在80年代后期与整个90年代，舟山旅馆住宿的大都是来舟山群岛推销产品的外地采购员，大多来自安徽河南新疆。因为价格格便宜又处城区中心，往往一年半载住在那里。床底下塞满了红红绿绿的编织袋，袋里往往是来推销的菜刀、鞋袜、葡萄干之类。定海住户几乎都有过这样的体验：有人敲门。问他是谁。不响，或吱吱唔唔地一阵子。开门，一个陌生人往往会亮起二把明晃晃的菜刀，刮擦刮擦，弄得声音特别响，惊得你一身冷汗。这也是导致定海人对凡是敲门不报来名者，死活不会开门，只是后来在门中安装了“鱼眼”情况才有所改观。

开篇的那起血案就发生在那个时代。

舟山旅馆二十多年以前是舟山首府的标志性建筑。它矗立在定海城正中心的人民路与东海路交叉口上，样子仿佛是标志纽约时代广场的岔路口上那幢呈三角形的楼房，不高，却很醒目。小小的客栈都改叫宾馆大酒店什么的，这家舟山最早的国营旅馆的名字却一直不改。我想，在舟山，少有人爬上过它的顶楼，而我却在童年时几次玩耍在这幛伟大建筑的屋顶。这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目睹过那段历史的悲哀。

舟山人经常走过舟山旅馆门口，却极少入内。今天，走过定海城中心的十字路口，在那条唯一还没有红绿灯的岔道上，你会放慢脚步，但你读到本文时，你一定想不起舟山旅馆现在是什么样，你穿过路口时甚至根本不会想到它。

上海24层国际饭店还在，也许永远会在。舟山旅馆还在吗？或者，你知道舟山旅馆什么时候消失，代之而起的又是什么东西吗？不妨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