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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服还是怅然:汪曾祺《夏天》

2014-06-10  本文已影响330人  许晚熟许玩耍

几天之前,在微信上分享了汪曾祺的《夏天》,有人留言说读了他的作品感觉很舒服,我说读了以后感觉很惆怅,这位同学回复说《大淖记事》比较惆怅,《人间草木》好多了。但我依然觉得《人间草木》惆怅多过舒服,甚至就是没有舒服的成分,抒情,节奏慢,清淡,这些都不是不怅然。

怅然有许多表达方式,在一个作品中,不是只有人的故事纵横交错才显得怅然,不是只有命运感和悲欢离合有了开头结束才显得怅然。世间的一切,一花一树自怅然的眼睛里看出去,就已经有了怅然,好比有色眼镜。

人间草木里的草木已经戴着人间的有色镜。“夏天的花里最为幽静的是珠兰。牵牛花短命。早晨沾露才开,午时即已萎谢。秋葵也命薄。瓣淡黄,白心,心外有紫晕。风吹薄瓣,楚楚可怜”。这样的语句已经分不清是在写花,还是在写人。

所有好的字组合在一起都像在唱歌,就是节奏感,这种节奏感是一种极大的敏感和控制力。《夏天》当中的节奏感,词语和语词,断句与歌谣,精心或者天成的配搭,像小姑娘挑选自己的衣裳,穿出了层次,穿出的神采,整体呈现的风格就是一种感觉。《夏天》里的语句读来清爽,收尾快,像没有结束的叹息,余音袅袅,据图图说,他按照家乡(扬州)话来读,韵味更足。

《夏天》写到后来,天气已经转凉了。热热闹闹的天气,蓬蓬勃勃的小花,叽叽喳喳的小虫,都凉了。

一个人,在年老的时候,回望自己从前,尤其是快快活活当年又浑然不觉的小时候,只能把那些记忆中的好物一件一件在笔底摆下来,陈列着看,像参观一个自己的博物馆,那种爱慕又枉谈回头,看着时光浩淼,把夏天的五颜六色都染成了黄昏的颜色。

              “鸡头米老了,新核桃下来了,夏天就快过去了。”

就是怅然。

         

  

附:《夏天》

        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气很凉爽,草上还挂着露水(蜘蛛网上也挂着露水),写大字一张,读古文一篇。夏天的早晨真舒服。

  凡花大都是五瓣,栀子花却是六瓣。山歌云:“栀子花开六瓣头。”栀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处微绿,极香,香气简直有点叫人受不了,我的家乡人说是:“碰鼻子香”。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人们往往把栀子花和白兰花相比。苏州姑娘串街卖花,娇声叫卖:“栀子花!白兰花!”白兰花花朵半开,娇娇嫩嫩,如象牙白色,香气文静,但有点甜俗,为上海长三堂子的“倌人”所喜,因为听说白兰花要到夜间枕上才格外地香。我觉得红“倌人”的枕上之花,不如船娘髻边花更为刺激。

  夏天的花里最为幽静的是珠兰。

         牵牛花短命。早晨沾露才开,午时即已萎谢。

  秋葵也命薄。瓣淡黄,白心,心外有紫晕。风吹薄瓣,楚楚可怜。

  凤仙花有单瓣者,有重瓣者。重瓣者如小牡丹,凤仙花茎粗肥,湖南人用以腌“臭咸菜”,此吾乡所未有。

  马齿苋、狗尾巴草、益母草,都长得非常旺盛。

  淡竹叶开浅蓝色小花,如小蝴蝶,很好看。叶片微似竹叶而较柔软。

  “万把钩”即苍耳。因为结的小果上有许多小钩,碰到它就会挂在衣服上,得小心摘去。所以孩子叫它“万把钩”。

  我们那里有一种“巴根草”,贴地而去,是见缝扎根,一棵草蔓延开来,长了很多根,横的,竖的,一大片。而且非常顽强,拉扯不断。很小的孩子就会唱:

  巴根草,

  绿茵茵,

      唱个唱,

   把狗听。

  最讨厌的是“臭芝麻”。掏蟋蟀、捉金铃子,常常沾了一裤腿。其臭无比,很难除净。

  西瓜以绳络悬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声,凉气四溢,连眼睛都是凉的。

  天下皆重“黑籽红瓤”,吾乡独以“三白”为贵:白皮、白瓤、白籽。“三白”以东墩产者最佳。

  香瓜有:牛角酥,状似牛角,瓜皮淡绿色,刨去皮,则瓜肉浓绿,籽赤红,味浓而肉脆,北京亦有,谓之“羊角蜜”;虾蟆酥,不甚甜而脆,嚼之有黄瓜香;梨瓜,大如拳,白皮,白瓤,生脆有梨香;有一种较大,皮色如虾蟆,不甚甜,而极“面”,孩子们称之为“奶奶哼”,说奶奶一边吃,一边“哼”。

  蝈蝈,我的家乡叫做“叫蚰子”。叫蚰子有两种。一种叫“侉叫蚰子”。那真是“侉”,跟一个叫驴子似的,叫起来“咶咶咶咶”很吵人。喂它一点辣椒,更吵得厉害。一种叫“秋叫蚰子”,全身碧绿如玻璃翠,小巧玲珑,鸣声亦柔细。

  别出声,金铃子在小玻璃盒子里爬哪!它停下来,吃两口食——鸭梨切成小骰子块。于是它叫了“丁铃铃铃”……

  乘凉。

  搬一张大竹床放在天井里,横七竖八一躺,浑身爽利,暑气全消。看月华。月华五色晶莹,变幻不定,非常好看。月亮周围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大圆圈,谓之“风圈”,近几天会刮风。“乌猪子过江了”——黑云漫过天河,要下大雨。

  一直到露水下来,竹床子的栏杆都湿了,才回去,这时已经很困了,才沾藤枕(我们那里夏天都枕藤枕或漆枕),已入梦乡。

  鸡头米老了,新核桃下来了,夏天就快过去了。

  载一九九四年第六期《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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