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之后｜夫妻观灯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故事》专题第六期独立有奖征文：春节之后
1
很久以前，秀兰心里有个愿望，看花灯。
小时候，秀兰家离镇子很近，元宵节，镇子上会热闹几天，晚上村里人丢下碗就往镇上跑，舞狮子舞龙灯唱大戏，一路看过去，最后挤到戏台前看戏。锣鼓声里，公子小姐历经波折后终成眷属，大红灯笼下恩恩爱爱，看得人眼热心跳。
正场戏前常常唱小戏，秀兰喜欢听《夫妻观灯》，一男一女欢欢喜喜地换衣服去看灯，街上看灯的有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挨挨挤挤欢天喜地的。村里小青年都会唱：正呐月十啊五，闹元宵呀呀子哟。真有人坐车去城里看花灯，说比戏里唱的灯还要多，然后得意地唱几句，东也是灯西也是灯。旋律在心里旋转，秀兰从没唱出来，她没看过花灯。
看灯要去城里，城里很远。没钱也没功夫，镇上的大客车天天去城里，车子走远了，后面还有汽油香味。
晚上回来时，少不得被母亲讲几句，姑娘家的，这么晚往人堆里钻，那有什么好看的。
再大些，她只在晚上远远地看着那边的灯火，听着锣鼓，想着戏里的花灯和烟火。
村里有个婶娘，她娘家庄上年年元宵的时候都请人去唱戏，她家的孩子元宵那几天都在外婆那猴着看戏。那年，婶娘拉着几个姑娘，问她去不去，她去的时候正戏是唱《秦香莲》，前面小戏还是《观灯》。戏台上一对红男绿女笑着跳着邀大家去看灯。婶娘拉拉她，指指灯影里一个男青年，说跟她一样大，眉清目秀的，怎么样？那人盯着台上，嘴一张一合，在跟唱。
结婚前，他把秀兰和家人接来看过一台戏，她挨着母亲坐在戏台下，看《观灯》。台上也转了几盏莲花灯鲤鱼灯做样子，让她像里面那个女人一样又惊又喜一惊一乍的。接着又看了《打豆腐》，依着母亲，他又在后面，她都不敢笑。
后来她就没看过整曲戏，虽然戏台就在庄里打谷场上。
每一年都一样。前一天搭戏台，婆婆就派秀兰的丈夫去通知大姑姐，然后翻山越岭去婆婆娘家通知舅爹爹舅奶奶们。戏台搭起来，舅爹爹舅奶奶就带着媳妇和小毛头上了门，秀兰帮着婆婆搭铺，婆婆帮着她做饭。隔天，大姑姐带着她的婆婆和小女儿来了。秀兰一天都围着锅台转，丈夫那天奉着婆婆的命令，帮着塞火，吃完收拾，然后准备下一餐。晚上要看戏，下午，秀兰就搓元宵，搓整整两大簸箕。没有糖，婆婆开了锁，拿出年前炼的油渣，再掐些菜叶香葱，白元宵绿叶子，葱油渣的香味，要煮两大锅才够吃。等人都走了，家里连坐的凳子都没了，她把她的黑皮和大眼睛找回来，把锅里碗里剩的都吃干净，收拾碗筷，扫地打地铺。
外面锣鼓胡琴声声催，她匆匆去瞥一眼也没个头尾。小戏赶不上，正戏《秦香莲》《女驸马》都很长，她站人的缝隙里，老是惦记着家里的灯火，孩子的瞌睡，晚上那么多人怎么睡。婆婆也催她回去，明年有得你看。
晚上回来，他们进门倒地就睡。倒是小女儿大眼睛反而醒了，高兴地在被子上踩着走来走去。
隔天，光洗晒收拾，要花她一天功夫。她捶着腰，戏不唱也罢，也是以后能去城里看看灯，像戏里的夫妻一样，把家里丢开去看一晚。
后来真的不唱戏了，也没有灯。隔壁的三姑在城里住，说城里有灯，她家嫂子秀英去看过，秀兰，她没时间。
有天下雨她在家做针线，大眼睛从外面湿漉漉地跳进来，扭着小手朝她笑，女儿怕她骂。秀兰拿毛巾给她擦脸擦头发，从笸箩里摸出一个小青苹果，大眼睛伸手的时候，她看见一道光从大眼睛的心里亮出来，到她的眼睛和脸上，大眼睛的笑暖洋洋的。大眼睛说，我以后像三姑一样住城里天天吃苹果，她肚子一挺，也给你吃。秀兰说，那带我去看花灯。大眼睛睁着眼睛看着她，认真地点了头。她笑她也笑。
2
黑皮大眼睛都上学了，村里有了第一台电视。晚上碗一丢，丈夫就去看，今晚唱戏呢。唱就唱呗，你都看过多少了。这回是省里人唱，得过奖的。
有花灯么。哪有什么好看的，都黑白的看不出来。
后来，黑皮大眼睛都住进了城里，他们在家看电视，城里有公园公园里有花灯。
老头子，什么时候，我们去大眼睛或者黑皮那里，叫他们带我们看看灯啊。
那不就和灯笼一样，有什么看头。再说，你哪里有时间。
哪里有时间。正月里要来人，田里地里家里，哪一天能脱人。
家里脱不了的人是她，一年到头，她都没时间。就大年初一她闲，没有人客，不动刀不吃生，连打扫都不用，一年她就闲那么一天，她坐在太阳里嗑着瓜子和秀英聊天。从初二开始，家里人客不断，大姑姐回娘家，她回娘家，兄弟妹妹家都走一遍，婆婆的那些亲戚，你来我往，就过元宵了。过了元宵就下地。
黑皮大眼睛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屋子。大眼睛说，年后不忙，带你们去城里玩玩，我记得我妈说过想看花灯的。
老头子说，过几年吧，过几年我们七十岁下不了田就去你们那里过年过节。现在有水田有鸡鸭还有菜地。
秀兰说，我现在也无所谓了，电视里什么都有。儿子女儿都是白手起家，她不是不知道，买房子的钱是向银行借的，要还利息。她帮不上他们，那就不拖他们的后腿，趁还做得，多攒点钱养老，万一生病，去医院一趟，要花不少。
七十岁还很硬朗，老头又说再过几年，田种得少了，地还是种着，芝麻花生红薯，老头子说，有东西，过年才像个年，也给孩子们些。其实秀兰也舍不得丢了田地，没事住城里，简直像坐牢，一天都不行。大眼睛说地里那些东西值多少钱，我给钱买，买的，那能和自己种的一样吗？
大眼睛问她，你不想去看看？就歇两晚就行。秀兰看看老头子，老头子在修打柴的耙子，不去，有什么看头。
秀兰不是没去过城里，黑皮大眼睛生孩子的时候，她去过。晕车不好受，有事忙还好，一坐下来又惦记着老头子不会烧饭，鸡鸭菜园老头子也不大会打理。
老头子说，再做几年才去城里住，那时候不急了，好好地看看灯看看戏去享福。
去年，老头子七十九岁，一天早上起来说话不利索，嘴也歪了。秀兰打电话给大眼睛，大眼睛离家近些。大眼睛一听就打电话叫救护车来拉，他们直接赶去医院。救护车来了，老头子不让秀兰去，你晕车，别去了。家里，他歪着嘴嘟噜着说，也要人，我去检查一下就回来。住了二十天，硬不要秀兰去，医院里，你出个门就摸不清哪个门了，别来，转着晕。
出院时，大眼睛让他们就住城里，老头子不愿意，要死，死家里。秀兰说，还是家里养着好，接地气好得快些，服侍他我还行。要老头子回了家，她扶着老头子慢慢走，老头子后来渐渐好了些，跛着脚走，她就前后脚跟着。
老头子一直吃着药，三个月复查一次，都大眼睛开车回来接，查了送回来。过年的时候，大眼睛黑皮都带着家小回来了，老头子说，就觉得头昏，大眼睛说去她那里大医院再看看，妈妈也去。
我去怎么行，家里还有几只鸡鸭，在下蛋呢。那个值几个钱，你把钥匙给姆妈，让她来加点水放点菜就行了。两天就行。
马上元宵了，有灯么？老头子问，你妈想看花灯。
当然有，咦，大眼睛拍手，我爸也记得我妈想看灯。
就去吧，吃个晕车药，住上一夜回来。老头子说。秀兰知道老头子也舍不得那几只鸡鸭。
你先去检查。要么我十五才去。
老头子去检查，天天给她打电话，大医院医生是厉害些，我换了药好些了。这里到处是灯，大街上都有唱戏的，我回去换你来？
算了吧，秀兰说，我去歇一夜看看，一夜不碍事。
3
大眼睛打电话，秀兰说，不去哦。不是说好的吗？看不看灯无所谓，就想看看你的房子。
她一早起来拔了青菜莴笋红萝卜，装了米和香油。在院子里放了稻子菜叶和水，关了门，吃了一片晕车药，坐在门口。
大眼睛开车回来，门口不冷啊？
真去看灯啊？她起身把东西往车上拿。
看啊，这次，爸都叫你去呢。大眼睛看她不停地拿东西，你都备好了嘛。秀兰也笑，就是不去，也要给你。你自己留着吧。给女婿给外孙的，大正月的不能空手，临走，口袋里又揣个红包和塑料袋。
我怕我要吐。
那我慢一点。
高速上，秀兰觉得身子像飘的，又暖乎乎的，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下高速的时候，拐弯，减速，秀兰的头就晕了，肚子里有东西往上鼓，干呕了两声。妈，难过吗？她摆摆手，没事，早上没吃。熬到女儿家，下车吐了两口黄水，从嘴里苦到心里，进门就躺下了，老头子跛着脚到她身边，你晕得很啊，那天她带我上街，一路上停几次，我也晕。你先睡着，女婿熬着汤在那里。
下午，儿子黑皮来了，带了一辆新轮椅搁那摆弄。老头子不大高兴，我不要那东西，我能走。黑皮说，放妹妹车里，进出医院方便，以后还是要来检查吧。秀兰起了床，你们今天都放假啊？怎么都在家。请了半天假。唉，多麻烦，大眼睛也歇了好几天了吧。老头子一晃一晃过来，你头晕好些了么。好些。快喝点汤，一天都没吃东西，吃了晚上去看花灯。
晚上几个人动用了汽车电动车把秀兰和老头子带到了新修的老街，刚下车，就听见了锣鼓声和熟悉的小戏调子，老头子顾不得脚跛，一拐一拐往前走，秀兰就紧紧地托着他胳膊。老街口搭着个花戏楼，大花衣服的两个半大孩子梳着几个小辫子唱着小戏，脆脆的嗓子，像早晨的小鸟在唱。
秀兰扶着老头子在人堆里站好，旁边人看看他们，又让出些地方来。好听，老头子说，这嗓子好。他们的衣服是新的，像绸子。秀兰说，哟，唱观灯了。
唉，爸，站久了腿疼，坐一下。你和妈妈轮流坐。黑皮在他们身后把轮椅打开。老头子迟疑地伸头看看四周。坐吧，没人认得你。
腿是有点累了，老头子坐下了，秀兰搭着扶手。两个演员在绘声绘色地描述花灯。花戏楼旁边就是老街入口，石牌坊的门楼下吊着大红灯笼，里面街道很窄，两边屋檐一溜过去都是灯，半空里也是灯，弯弯曲曲地高高低低地过去，像夏天天上的银河，也和电视里过年晚上晚会一样。真的有莲花灯狮子灯虾子灯，还有很大的老鼠灯兔子灯龙灯，比灯笼好看多了，也亮多了。那里面人挨着人，还有人提着灯笼。秀兰推推老头子后背，你看那里面灯真多。
老头子转过头。
进去看看灯么，里面有各种各样的灯。爸，你就坐着吧，人多别碰着，我推着。
人太多了，老头子说，有点雨烟子，要下雨了，就在这看会戏吧。秀兰想看，你带她进去。
秀兰朝里面张望了几下，看也看了就那么回事，和电视里一样啊，不用看了。回去吧，下雨天就冷了，淋湿了要生病，老头子怕熬不住，平时这时候也睡觉了，你们明天还要上班，你哥晚上还开车回去，快回去。
隔天，秀兰和老头子都要回家，家里还有几只鸡和鸭，要下蛋，也还值几个钱，饿死了不划算。
女儿说，今晚还有灯，戏么，我们买个票看电视上一样的好不好。
那些戏也都看过好多遍了，词，你爸都记得，不看了。灯，昨晚也看了，在这我睡不着。
两人都有点晕车，回家都上床躺着。老头子说，下次不去那么远了，看病也费劲。
那唱戏的地方太小了点，就那么两个人唱。
比以前我们搭的台子还小，都没个换衣的地方，只能唱小戏，没意思。
那灯也就那样，看一次就够了。
秀英来串门，秀兰说，要不是老头子要回来，我还住几天，看看灯看看戏，我真喜欢，比以前的我看过的那些不知好哪里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