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年中元节祭母

2021-08-22  本文已影响0人  邱继祥

                                 去年慈母撒手去,今日一年差一天。

                                 秋间紫菊泣晨露,夜半好梦催酣眠。

                                 每见友家高堂面,恒思别世仙妣颜。

                                 三节纸钱火光里,依稀阴阳音讯牵。

       去年七月十六日晨,母亲安详辞世。明天是母亲的周年忌日,而后天则是父亲的十七周年忌日。他们的年龄相差四岁,离世却相隔十六年。想必父亲在那边等得太久,母亲是去与父亲团圆了。

母亲去世的时候,兄弟姐妹中,只有我不在身边,然而我并没有太多遗憾,因为在母亲弥留之际,我一直是伴在她左右的。送别母亲的全过程里,我也没有太多的悲伤,因为一个人能活到鲐背之年,已是极为难得,更何况母亲一生中虽经历了太多的苦难却不曾遭遇过什么重大疾病,直到辞世前半个多月,都不曾长卧床褥,需要儿女侍奉汤药和打理屎尿。母亲的寿终正寝,正是她希望的结局,也是我们做儿女的所希望的结局。

然而这一年里,我却不由自主甚至经久不息地想念母亲。我的车里因不再能听到她的叹息、笑声和唠叨而感到空寂,我东郊小镇的房子里因为不再有她的存在而与我似乎失去了关联;我家里她曾经住过的小房间如今成为我锻炼身体的地方,却让我无时无刻不去想她:她和父亲的遗像就在那里,虽然没有张挂在墙上,却让我随时感到我们的两世相隔……母亲走后,我几乎很少开车出行,而对于老家,我也很少发生念想。

我有时候在夜间醒来,会翻来覆去地想母亲留给我的种种记忆。

我的眼前会出现一个个月夜,母亲在院子里,用推刀切山芋的情景。所谓推刀,是一个制作山芋干的装置——将一个磨快了的刀片固定在一个长板凳(或者长条木板)的一端,刀片与板凳面之间留半公分空隙,便于固定山芋干的厚度;在刀锋前的板面上贴一张白铁皮,便于减少摩擦阻力;取一根三十公分长短的粗木棍作为推子,称作推棍,便于将山芋推到刀锋上而加大力度且不致伤手。切山芋干时,人就骑坐在长板凳上或者将装着推刀的长条木板架在两个小板凳上,人骑坐在上面,一手竖着山芋,轻放在推刀前的白铁皮上,一手握着推棍,将山芋向刀锋上用力推过去,一片山芋干就会“嗖”地一声飞向板凳前面的箩筐里。这是一种很危险的活儿,随着山芋的变短,双手配合不当的话很容易前手被送到刀锋上。母亲是左撇子,动作十分麻利,她推山芋干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悦耳。这个活儿又十分辛苦,因为久坐会腰酸背痛,刀片在推棍的撞击下,往往很快就不锋利了,这时候就要把它拆下来打磨……而母亲几乎每个初冬时节,都要一连干好多天,每次都要到深夜。因为她要抢在西北风呼啸的时候,趁着晴天将几百斤山芋干撒到离家五六里的白地里去,如果夜间西北风强劲,白天太阳又热辣,不几天又白又脆的山芋干就能收获了。用麻袋装好,用绳子扎紧,一家人一个冬天带半个春天的饥荒就有办法对付了。

记忆中,几乎每年做山芋干,母亲的手都会受伤,缠着几圈破布,但并不影响她领着二哥和姐姐将山芋干连夜送到旷野中,均匀地撒开,连续两三个晴天又会带着我们去将山芋干一一翻个。母亲啊,想到这里,我就会想,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你手上的伤让我去受吧!

我的眼前会出现一个让我无地自容的我。或许是从小缺乏父亲的阳刚之教吧(后来发现父亲其实也是个老实人),由母亲一手带大的我,小时候显得乖巧而又温驯,长辈们都夸我“仁义”——直到现在,我对等级、长幼尊卑还是天然认同的——这让我很感到自豪。一天我和小我一岁的堂弟到邻居家串门,碰巧看见了那家大嫂的一把折叠小剪刀。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个村子里普通剪刀都很少,年少的我们哪天见过那么神奇的小剪刀!其时,那小剪刀就在大嫂针线匾旁边的地上。趁大嫂不注意的时候,我将它踩到了脚下,然后又在大嫂离开的时候拿了剪刀与堂弟飞快地离开了。不一会儿,大嫂找到我家,认定是我们偷了她的剪刀。母亲便让大嫂搜我们的全身,我把剪刀攥在手心里,她们当时并没有发现。我能感受到母亲的羞耻,也能感受到她的愤怒。她觉得大嫂冤枉了我们,说话就很不好听。大嫂苦于没有证据,只好尴尬地离开了我家。母亲把堂弟撵走了,回过头骂了我很久,说我不该跟这么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孩子混在一起,给人家嚼舌头留下“话把子”。我的内心纠结万分,感到十分惭愧。

我的行为堂弟是一清二楚的,当时他虽然没有揭发,但我相信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我也知道偷窃是辱祖败姓的事情,必将背负长久的骂名。我感到后怕,想将小剪刀还回去,但怎么做呢?便悄悄将小剪刀扔进了门前的一个草丛中,然后装作碰巧发现的样子,将它捡起来交给母亲。母亲立即拿着小剪刀飞也似的跑到隔壁大嫂家,一边把剪刀交给她一边比划着什么。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多么巴望母亲赶紧什么都别说啊!可是母亲还是说个没完。我能猜到她们谈话的内容。消息很快传到婶婶那里,谁不要面子呢?在威逼下,堂弟把情况对婶婶说了,并当着母亲面前揭发我。可是谁又相信他的话呢?结果就是堂弟被打得死去活来,而我却成为了更加“仁义”的孩子。这件事在以后的很多年里,都被母亲重提过,每回说及,都对我洋溢着欣赏,对堂弟充斥着不屑,但我没有勇气给母亲纠错。母亲啊,在你年老时候,这些事情你没有提过,也许忘了吧,但它却成为我心里最不敢面对的品德上的污点。现在回想起来,我感到十分后怕,因为我年幼时就具备了成为大奸大恶之人的潜质啊,然而我没有,这是来自你无意间的阻止吗?!我在你的眼里一向都是个好孩子,如果当时我有勇气告诉你实情,那结果你将如何面对呢?此时,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仍然为自己感到羞耻,同时又理智地感到庆幸——我的隐瞒坑了幼小的堂弟和要面子的婶婶,却维护了你的体面和我们家庭的尊严。我很庆幸堂弟后来成长为一个体面的人,婶婶也似乎从来没有怀疑过我的人品。可您知道吗?这件事让我一直用诚信和付出来为自己赎罪,我向您坦白,小剪刀事件之后,我再也没有做过有亏良心的事情。

我的眼前会出现我不曾见过却能够想象出来的画面。十九岁的你,小小的身影跟着一帮瓦匠赶着猪群行走在老家的土路上,行走在顺河集一带的河堤上,行走在枪炮的火光中,行走在扬州到镇江的码头上,行走在从镇江到南京的石子路上,曾经有过一天一夜步行一百一十里的记录,只为反抗爷爷奶奶的不公平对待而到南京投奔正在那里修马路的丈夫!你在工头家里揽下了烧煮洗涝、整理房间器物的所有活儿,你的伶俐和勤劳让一月赶走三个帮佣的老板娘满心喜悦,而你一干就是三年!

我的眼前会出现当生产队妇女队长时期的你。你拿了那么多奖状,你好像又并不懂得工作的方式方法,只知道吃苦在前享乐在后。你热情参加大跃进和文革却又不相信世上有那么多坏人,因而你从来没有批斗过谁,你对热衷于政治斗争的人本能地反感。你看不惯偷懒的人,你对贪占公家便宜的人恨之入骨,却又碍于情面仅仅做到了独善其身。你得罪了不少人却常常不解缘由。你上下工的脚步如风,连壮年男子也追不上,你的积极争先曾经让我感到自豪,你因不讲情面在田头受到那些妇女们议论的情景也曾经让我感到难为情。

我的眼前会出现你晚年在南京生活的情景。每天你早早起来,活动筋骨,按时一日三餐;你的衣柜永远摆放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外套、裤子、衬衫、内衣、袜子……分门别类、清清楚楚;你的床上,一直一直,被子都叠得方方正正;每个晴天,你都会(亲自或吩咐姐姐)把被子、衣物拿出去晒,你是那么珍惜阳光,你的房间里处处散发着阳光的味道。我每次去看你的时候,你都会早早让姐姐去买鱼买肉,恨不得亲自烧饭烧菜犒劳你的儿子。每次带你出门的时候,你都会精心收拾一番,从上到下利利索索,干干净净。你直到生命的尽头,也仍然挚爱着儿女、热爱着生活、珍爱着生命啊!

你一直过着节俭的生活;

你越到晚年对儿女越是陪着小心,常常为不足挂齿的小事忧心忡忡;

你想学习使用手机却又抱怨自己学不会;

你想从电视和手机里获取外部世界的信息;

你出门看风景时会觉得自己“就像在云里一样”;

你在八十八岁时跟着二哥徒步登上了八达岭长城;

你始终对这个世界保持着新鲜感和开放的态度;

……

母亲啊,点点滴滴,儿子没有忘记,他会在未来的日子里慢慢品味。今天我只从万千的影像中撷取几个断片,来寄托我的思念。你赋予我的,我大多已如你愿——热爱与仇恨、勇敢与怯懦、光荣与羞耻、坚强与脆弱、反抗与隐忍、奉献与索取、热心与敏感……我超越你的,或许也大多出你意料——自豪、自省、自信、自新、乐观……请你和父亲保佑你的儿女子孙们像你们一样拥有博大而幸福的内心世界,保佑我们拥有比你们更加博大而幸福的内心世界!

愿你和父亲在那个世界安康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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