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鞋
欧阳宁第一次穿皮鞋,,是在高中毕业那一年。
他去长沙时,把省下来的路费和伙食费,买了一双道州皮鞋。48块。总共就穿过两次,一次是买鞋的时候试码数,一次是他娶媳妇的时候。
实际上他去长沙,就是去看看,看看自己考上的那所电力大学。
父亲早就从村书记那里拿到了录取通知书,一直把它藏在壁柜下面。欧阳宁那时刚满十八岁,是家里的壮劳力,上粪堆肥,下田赶犁,样样都会。不是因为他生来就是庄稼胚子,是因为父亲是个腿脚不便的教书匠,在村小学拿着一个月30块的薪水,要是没有人帮衬种田,全家都得饿死。
欧阳宁喜欢看书,是近乎狂热的喜欢。
欧阳从来不羡慕隔壁四狗,经常趁他爸喝醉时偷钱,当着大家的面吃各种零嘴;却经常偷书看,他对于柜柜里那些泛黄的书,实在是抵受不住诱惑,就像刚结婚的青壮,热衷房事一般,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每到晚上,全村人都去隔壁四狗家看电视时,那是村里唯一的黑白电视,他就偷偷看书。沉醉其中,看到有意思的地方,经常一个人嘿嘿傻笑。隔壁的母亲若是听到,就会骂他是不是发羊颠。
父亲初中毕业,家里面却藏有很多书,这些泛黄的书都锁在大衣柜里面,有金庸琼瑶,唐诗宋词,历史文概……父亲却不喜让他看,因为每次看起书来他就废寝忘食。经常把鸭放丢,不然就是跑到人家地里毁了秧苗。有一次烘腊肉时,他在柴火边看书,火舌把新裤子舔了一个大洞都浑然不知。像着魔一样。为此,没少挨打。
当他初中毕业时,藏书也被他看完了。父亲让他回家帮忙种田,不然去集体林里偷树卖也行,给自己存点老婆本。欧阳宁没有反驳,放假那天起,他天亮就起床跟着父亲下地,黑了就回来吃饭睡觉,除了不跟人说一句话以外。一切都正常。
父亲以为他只是耍孩子脾性,过两天就好了。但一个月以后,父亲着急了,他生怕欧阳宁把自己憋出毛病来。问他要怎么样,他说我要上高中,考大学。
他想考大学,只是因为,在四狗家满是雪花的电视荧幕里,介绍清华园,知道大学里有几百万本藏书,有二十四小时的灯光,后来下雨,信号断了,其他的他没有听清。对于他来说,这些就足够了。
不久一个戴着半条腿眼镜,精瘦的老头找到他家,是他初中班主任。一把拉住站在洒农药的他,要他回去上学,差点就和执拗的父亲打起来,父亲说家里面没钱供他,也缺人干活。班主任愤怒地把眼镜望地里一摔,从怀里掏出一张满分的卷子,大声地质问父亲:
“全校第一,不去读书考大学?你去?!”
面对这个老头,倔强父亲顿时就蔫了下去,任由班主任将欧阳宁拉走了。两周后,父亲来到学校,把班主任垫的学费还上。路上,在操场碰见了正在打篮球的欧阳宁,塞给他一双白球鞋,没有一句话。就回去了。
后这个倔老头得肺癌都死了,他没有子女,教育局帮埋的,埋在学校后面,父亲每年过年都还要和欧阳宁念叨他,念叨这个火爆脾气的老绝户。只是欧阳宁至今没想明白的是,班主任瘦弱的身子里,当时为何可以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
高考完以后,欧阳宁在家却迟迟没有等来通知。打扫壁橱的时候,他发现夹缝里,那鲜红的信封。他愤怒的质问父亲,父亲涨红了脸,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动手打人,而是安静地把拆过的信封打开,把里面的费用单递到他面前,几乎要送到他脸上,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着近千元的费用。随后转身去里屋,拿出他们家存钱的铁罐,摔在他面前,里面零零碎碎有一千多。
“你去读大学吧!我们就在家里面等死!”
欧阳宁再一次沉默了,高中三年凑一凑还可以。可是大学四年怎么办?自己读高中也也常不在家,没办法帮衬,母亲只能做一些轻巧事。全靠父亲一个人撑着,白天父亲要上课,周末忙田。晚上有时候背着电瓶去打河鱼,有一只腿就是因为打鱼摔断了才出毛病的。如果……
晚上,他听见隔壁屋的母亲在哭,往常烦人的鼾声也听不见了。欧阳宁蒙头睡了一整天,没有人催叫他下地干活,这次轮到父亲变成了哑巴,一天没听见说一句话。傍晚,他去寻父亲回家吃饭,发现他正坐在田埂上抽着手卷烟,好像还在抹眼泪。第二天,天还没有亮,父亲没有叫他,他自己背着柴刀上山砍柴去了,中午冒着大太阳去花生地·把草拔了。就好像没有那场争吵,那张鲜红的录取通知书也从未出现一样。
八月末,欧阳宁一如往常背上锄头,准备下地,父亲拉住了他,从铁罐里掏出三百塞给他,说自己没有能力供你读大学,也只能让你去看看。欧阳宁揣着三百块,拿上那一张湖南电力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踏上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远行。
为了省钱,他搭上了了一辆去长沙的货车。只收他客运站一半的钱。除了上面难闻的猪臭味,其他的都挺好。路上,司机问他去干嘛的,他摇摇手里的红色信封,露出得意的笑容说上大学。司机说看不出来啊,想不到还是一个大学生,有前途,以后可以赚大钱。欧阳宁望着窗外,没说话。
颠簸的国道,难闻的猪屎味,漫天的灰尘,望不到边的路灯。18岁的欧阳宁以为自己要被颠得散架的时候,汽车长叹一口气,停在了长沙。告别了有着熟悉口音的司机,和代表家乡车牌湘M8的车。他终于来到了这个陌生却又向往的城市。
长沙和自己在黑白电视里看到的一样,没有农田,没有土路。有的只是奔流不止的湘江,永不熄灭的霓虹,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高楼。整个城市白天黑夜都亮着,即使是晚上,天空永远都像黎明来临之前,散发着淡淡的光晕。一切都新奇。不像村里,晚上就只能看看满是雪花的电视,不然就是明晃晃的月亮。
欧阳宁在被的士骗走十块钱之后,循着通知书上的交通方式,找到了这个大学。学校坐落在市中心,外面喧闹非凡,里面却异常静谧。他径直走到了位于学校中心的图书馆,像一座金字塔的图书馆,旁边有一个人工湖,有人在湖边看书,晒太阳,谈恋爱……
透过高大明亮的落地窗,他看见里面的一排排木制书架,上头挤满了书,一本挨着一本。一层压着一层,数也数不清。里面的人想看哪一本就抽出来,坐到座位上看就是了。他突然很想进去看一会儿书,哪怕一分钟。可是当他走到门前,却始终没有勇气推开这扇明亮的玻璃门。他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他白球鞋上的泥巴告诉他——你不属于这里,他老土的衣服告诉他——你不属于这里,包括他口袋里的钱也如是说。
欧阳宁转身离去,把录取通知书,混合着眼泪,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他脑袋里浮现出父亲抹眼泪的画面,这是他记忆中父亲第一次哭。他那天在这座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很远,看见一家皮鞋店,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买了一双皮鞋,42码。18岁的他,脚已经和父亲一样大了.。
多年之后,欧阳宁在我爷爷的葬礼上,和我说起这件事情,他跟我说,男人没事不要哭,很丢人的。他在和我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里明明也是泪光闪烁,我跟他说:爸,没事,一点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