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本文原创首发于公众号【相听不厌】
欢迎大家关注!
01
炮火和血光的对面是歌舞升平。上海么,日日夜夜笙歌不绝,流光溢彩的门灯闪个彻夜,小洋房外的阳台摆着红的黄的一盆盆的花,向着太阳,背着月,好不灿烂。
街道呢,自然也是车水马龙,人车往来不绝。也不知因为人多还是中国人脚健,人力车夫仿佛没休没止,不知苦累地和洋汽车赛跑。黄包车和洋汽车在段小年面前来回穿行,汗臭和尾气直冲着他脸上新落的疤。
对岸四行仓库的墙上,密密麻麻的弹痕蚁群样的聚散,普世的阳光慷慨地洒,把深色弹痕后的血泪漂成浅色,漂成历史。
段小年痴痴地看,被弹片刮过的眼睑又疼又痒。太阳又往天上爬了几分,热乎乎的光从他身上几处枪伤钻去,瘙得他要四肢散掉,又觉得被撑得皮肉都膨胀。
“小年,把洗脚水给我端咯!”
段小年一颤,脖子僵硬得酸疼,竟生生克服了条件反射,使他没回过头去。那女人便得寸进尺,开口继续嚷嚷,叫骂声连绵不绝,意外地和定军山的胡琴有异曲同工之妙。
他忽又想起班长的嗓音,浑厚又嘶哑的,适合唱“进退都要听令号,违令项上吃一刀”的嗓音。但班长究竟没唱过,段小年只记得撤退时班长撕心裂肺的两声“不要回头!不要恋战!”
想着,他又愣了几秒,才忍着脖子的酸疼,扭头去看洋楼上指使他的老板娘。
“喊你这么多声不应——段小年,漂亮姑娘看呆了?”
花娄笑眯眯地嗔骂,白花花的手臂交叉在胸前。
“花姐要我倒洗脚水嘛,晓得了,现在上去。”
“洗脚水我倒了。你嘛,上来给我做点别的。”
花娄开口,一双抹着胭脂的朱唇开开合合,段小年这没见过女儿郎的男子也不知想到哪儿,面上唰一下红成猪肝色。
“来了,花姐!”
他忙着应一声,转身往洋楼里赶。此岸的车流人嚣和彼岸死一样的寂静就全然抛在身后。
段小年推开门,屋内一片杂乱。那天以后,店里的伙计散了一半,原来打理店面的经理十月二十九往对岸送电线,没再回来。后来为了接治伤兵,原先整齐搁在赌场装点门面的字画和瓷件通通收到柜里,又没人收拾,一楼尽是些用过的纱布和医疗用具。
血腥味淡淡的,直往段小年鼻内钻,空气里还飘着几分男人身上的汗臭和烟味。
段小年在524团呆过几年,四平也跟着打过,这些作呕的味本再熟悉不过,这会儿倒不知怎么反起胃,肚里的酸水咕嘟嘟往上冒。他捏了鼻子,从日光映射下的细尘中穿过去。
“花姐——”
段小年打开门一下子傻了眼,花娄正换着衣服,直襟没上扣,大半裹着白色里衬的胸脯裸露在外。他忙合门退去,剩下两句话可惜地烂在肚里。
“二十五的大男人了,上过战场杀过小日本,羞什么羞!比报娃都面薄。”
段小年没出声,算是默认花娄没理的比较。
沉默数秒,他开口:
“花姐,生意还开张吗?”
“开,不开你养我啊?”
“……花姐,我过几天就走了。”
屋内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又过了大概两分钟,花娄穿好了衣服。那是一袭暗绿的旗袍,像一潭碧绿的池水,浮着暗金的刺绣。
她推门出来时,段小年的视线跟上了浆糊似的,移不开,他张着嘴干巴巴地问完好,才后知后觉地背过身去。
“好看吗?”花娄问着,扶着木质扶梯走下楼去。
“好看。”段小年老老实实地回答。
花娄从杂物中穿过,那么多红白相间的纱布在她周围,日光从门缝、从窗户泼进来,此刻那潭池水,清澈得像剔透的翡翠。
“走、走,你上哪儿去?”
花娄推开门,街上的热闹和白光一并涌进屋。
“招兵呢。我按理得回去,不然给按做逃兵处理。”
听了这话,花娄转过身,背抵着日光。她也不看他,只低头摸弄着圆滑的指尖。
“非吃兵粮这口饭?”
“糙米造的饭吃惯了,再给俺吃山珍海味,也吃不惯。”段小年笑道,“再说了,一个老兵抵十个新兵蛋子。我去,说不定就多几个学生在学堂读书呢。”
花娄没再说话,她径直往屋内走,抄起凳上挂着的外套草草披上肩,头也不回地出门去。木质的雕花门“砰”一声被甩上,白光就从无论如何都塞不实的门缝中顽强地挤进门来。
段小年停了笑,他朝门口走了几步,期许似的弯身,想从门缝里窥过去。但他终究也没蹲下去,可能因为陈年的腰伤吧,于是追问去向那些话也没说出口。
02
黎明来之前,上海就醒了。天还蒙蒙亮,一楼的木门咯吱咯吱作响,睡在杂物间的段小年闻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
是个女人。他一下就听出来了。男人的脚步是沉重的,而女人的则轻飘飘,没什么规则。柔得像羽,飘飘忽忽从天上落下,落在哪儿也不确定,青山、海河?全凭风如何吹。
“花姐?”
段小年翻身坐起,手下意识去摸腰间的配枪,可他刚进租界便被缴械,一手摸了个空。他掀开薄被,一下从木板床爬起,提起角落倚着墙的木棍推门出去。
“花姐!”
他又出声喊。
大门被全推开,敞亮的月光泼洒一地,照着来人的脸。的确是花娄无错,出门那件貂皮的外套被她死死拽紧了在身上。那张精致的脸,分明透着潮红,可在月光的映照下,段小年偏偏觉得那张脸诡异地发着白。
花娄大概喝多了,凉风涌进屋,浑身的酒气也跟着窜进段小年鼻腔。
“花姐?”
段小年把木棍放在二楼门后,试探地再次出声。
花娄不理她,黑色小高跟哒哒哒地击上大理石地板,她走得踉跄,好像踩在棉花上,短短十余步的脚程里东撞西撞。
段小年看着,双唇紧抿,手指紧抠楼梯扶手。这会儿他的表情倒像个军人了,威严冷峻,还有分绝情。
在花娄又一次撞上桌角,并吃吃地发出叫疼的呓语时,地板落下一声叹息。段小年终于从扶梯上移开手,阔步过去搀扶她,而花娄几乎跌进他的怀抱。
段小年这才发现,花娄那身碧绿的旗袍烂得不成样,上襟的象白色纽扣掉了几颗。
“花姐,我扶你上楼。该休息了。”
花娄双眼半眯,不知是没气力睁开还是不想睁开,她抓着段小年衣服的手颤着,红色指甲哆哆嗦嗦地把一个衣服破洞抠大。
“花姐,天黑了,该睡觉了。”
这会儿上海的黎明终于来了,街上开始陆续响起汽车鸣笛和鼎沸的人声。太阳,多少也升些高度,门前原本清冷的月光此刻竟透着温暖了,不过离天亮还早得很,早秋的风冷得犀利又透彻,得正午的暖阳才能晒热。
花娄抓着段小年的肩头,借力踮着脚往上爬。段小年不知她想做什么,面上被寒风吹得苍白,却被花娄口中的酒气熏得发烫。他只好后仰,又偏过头去,以防花娄的脸贴上他的。
半分钟过去,怀里的人不动了,像是卸了力,只靠着男人的胸膛作站立的支撑。
段小年的呼吸滞住了,他小心翼翼地环上花娄的腰,歪头去看,女人平静地闭着眼,一呼一吸间渡送的热气,扑打在他脖颈。原是花娄贴着他侧颈睡着了。
前门吹进的风太冷了,段小年覆着花娄腰的手迟迟没肯放下,好像怕寒风吹伤娇花似的。维持这姿势大概有两分钟,他终于把手移开,扯了扯花娄肩上已经显得有些破旧的外套,背过身下蹲,把花娄背上屋去。
寒风一声把门甩上,越发灿烂的日光和终于喧闹起来的街道被隔绝在外。
03
往后几天,花娄出去得勤了,她出去的时间也不固定,有时早上出去,晚上回来,又或第二天清晨才推开木门。有时她傍晚才出去,指不定第二天什么时间再推开那门。
她不出去的时候呢,总是懒懒地在那张又弹又软的席梦思床上躺着。若是段小年不去敲门要她下床吃饭,花娄便一天动也不动地待在那间装修精致的卧房。她不开窗,也许是因为入了秋,天气凉,开开合合总是麻烦。
段小年每每敲开房门,总会看着黑暗的内里皱眉。
花娄像是入冬的动物,除了出去觅食,便在卧房的黑暗里昏睡。
至于段小年,花娄在的时候,他便留在赌场为她准备食物,待到花娄出去,他也就跟着出去,把花娄送到她的工作岗位。
说“送”,似乎有些歧义。
花娄爱美,出门工作也要打扮得如花似玉,旗袍和洋裙,各色毛领的小袄小褂,似乎整天没重样过。而这几天上海租界乱透了,除了原来就耀武扬威的英美法一众洋人,河对岸的日本人也开始打破规矩,从河上游过来。时不时就听说哪家商铺被抢了,谁家的闺女被奸污了。
段小年放不下心,花娄出去,段小年便跟在后三十余米的地方,倒不是偷偷摸摸,反而大大方方的,仿佛料定了花娄知道这事儿。
花娄知不知道?她大概知道,否则不会在路口转弯时刻意放一放脚步,回头瞄瞄,像在寻找某个赴约的老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天,三天再三天。自段小年从对岸被冲上这烟火人间,已经整整过去了六天。六天的时间,短到他既不能出去找份像样的工作,也长到他不好意思赖在花娄的地盘混吃混喝。
秋天不往往是风扫落叶的潇洒吗?今年上海的秋却来得太晚,太柔,把时间推得太慢。
明明只有六天,段小年却觉得如同过了六年那么漫长。光轮从窗边升降,像一片片羽从无风的空中落下般缓慢,容许他把每一次花娄推门而出的背影都看得清晰,然后深记于心底。
他日日盼着回去,再返硝烟弥漫生死一瞬的战场。因为上海啊,即便是沦陷了一半的上海,另一半也还是那么华贵到几乎糜烂。
六天的安详,像是六年细水长流的日子,要把段小年身上尖利的伤与恨磨灭。在送花娄工作的往返途中,来往车辆的鸣笛和报童的叫卖总是让段小年驻足。到了夜里,街对面热闹的舞厅灯火通明,缠绵的百转千回的歌声送着一杯杯红酒滑入喉咙。
哪怕花娄不在,段小年独自呆在赌场一楼大厅抬眼看看秋日暖阳时,他也觉得自己要融化在这粉饰着支离破碎的太平盛世中了。
可这时身上的枪疤又在温暖的日光下发起痒来,提醒他日寇就在苏州河对岸。只要往河边靠一靠,日军练习打靶的枪声便清晰可闻。
与此同时,国民政府的征召令迟迟不下,坊间里一声声“娘!我要去当兵”的呼声日益高涨。
第六天正午,太阳又高又烈,把秋日冷冽的风也给烤化了。街上的报童飞奔而过,手中的报纸一沓沓纷飞地响。
“政府招兵啦!政府招兵啦!明天报告!明天报告——”
尖利的童声银铃似的穿进段小年耳里,他顾不得腿伤,猛一下站起身,想凑近木门仔细听听外界的喧嚣——
木门咔一声开了,花娄带着酒气摔进来。
不知段小年正发什么呆,软玉在怀,竟脱口而出一声“再见”。
几秒后,他又被花娄的香水味勾回神。他赶忙把人扶正,将她抱回屋去。
04
“你要走了?”
第七天,花娄只穿了一件内衬。她睡意还没退,翻了个身坐在床边,翘起腿,弯身点了支烟。
“我说过我会走嘛,花姐。”
段小年在楼下收拾卫生,头也没抬地朝着楼上回一句。
“那你怎么还在?莫不是专程……”
“今天上午八点才开始报名呢嘛!我昨天要是走了,大街睡一晚,还得麻烦你姑娘家家为我收尸。再说,花姐,我走了你今早吃什么?”
花娄不吭声,她狠吸一口烟,尼古丁麻醉到肺,又冲进四肢百骸。等把烟气吐出,花娄再睁开眼,好像数日积压的疲惫一并随着烟色消散了,脸上不剩星点睡意。
“我晚饭吃什么?”
花娄笑问。
“我给你做好糊涂汤,早上吃完,晚上热热还能吃。至于以后——花姐,这才七点一刻,要不我教你做做糊涂汤?”
段小年停了手中的活,看一眼挂钟,再扭头往楼上看了一眼。
花娄抽一口烟,然后是一口,又一口,像一个死前贪恋着不肯走的人。
“花姐,戒烟吧。”
段小年又说。
花娄不应,只笑。
“我自己赚钱买烟抽,干你什么事儿?”
“可你要是抽出问题了——我不想去医院见你。”
“你还想见我?”
“去当兵,又不是不回来。”
“和你同队的爬回来几个?”
轮到段小年不出声了。
犹豫了一下他又道:
“花姐,抽烟总归不好,戒了吧。再说……”
花娄生生地打断他的话。
“小年,别去了。”
“花姐,公家的饭……”
“我给你发粮,别去了。在上海这几天没吃好?”
“吃好了,没惯。这几天,酒气闻了不少。”
花娄的手腕抖了一下,一截长长的烟灰砸在地板上,悄无声息地在打了蜡的地板上烫出一个黑点。
“花姐,糊涂汤很好做,香葱青椒切段,姜切丝,洋柿子、土豆、蒜切块,有肉就肥瘦分开切丝,水烧开了往里倒然后……”
“段小年!”
“苏州湖桥北五十米!国民政府招兵啦!详情看报!详情看报!”
这会儿街上又传来报童的叫卖。童声和女人的声音都那么尖利,合在一起,像定军山的胡琴,可段小年偏偏听了正清。他扭头看看时间,七点三刻,差十五分钟开始写名。这赌场就在苏州河畔南边,出了门往北,不出四百米的脚程,三四分钟的活计。
段小年低头看看冒着热气的锅,咕嘟咕嘟,汤显然是开了,绿色的菜叶和红色的西红柿炸开在一起,几缕肉丝也出了色,香气正腾升,不久飘满整间屋。
他看看花娄,女人的卧房向来没有光,她的剪影模模糊糊。但段小年却能清楚地看到每一根发丝,能看到地板上半截烟灰中闪着隐隐火光。
他忽然没了再等几分钟的耐性。
“花姐,糊涂汤在灶房,我不给你捞了。糊涂汤嘛,好做,水开了,就往里面倒菜,加些其他菜也成,总之油盐酱醋别少……哎,醋可以不加,你要爱吃,那就加点。做完记得把灶火灭了,留一点火星都得着,我在村里那时候有一回就没看住,闹了水,我妈差些把我腿打断……扯远了。”
“花姐,你赌场都开得起来,糊涂汤你也肯定会做。先试试,要是不会,就往邻里街坊问一问,糊涂汤不稀罕,乡下来的都会,让他们教你一次,包会。”
花娄指尖的半截香烟颤着,地板上散落了零零星星的烟灰,但都没再烧出黑点,只是灰色的余烬,浅浅地覆着黄棕木板。
“段小年……”
她张了张嘴,声音出没出,段小年不知道,锅里汤汁沸腾的声音太响,段小年聋了一样,什么都听不见,只是疯癫般自说自话。
但他觉得花娄的口型在喊他的名字。
“我走了,花姐。”
段小年最后说了这句话,推门而出。
上海秋天的日光照旧明亮,开门那瞬慷慨地倾泻了满地,关门时又吝啬地全盘收走,一分不留。屋内重归昏暗。
花娄夹着香烟的手指抖了抖,像是抽搐了一下。她如雕塑般在床上木然地坐了很久,只是沉默地抽着烟。直到香烟要烧到她的手指,才抬手将剩下的烟头往灶房冒着热气的锅里丢去。
可那实在太远了,烟头只从楼梯上滚下去,落在一楼原是赌桌,现在还放着纱布的桌下。烟头咕噜噜滚,撞到桌腿,不动了。
05
晚上了,夜风如刀割地吹。花娄披上件外套,推开门,往征兵处走。她知道,上海要沦陷了,这些新兵马上就要赶往南京。
月凉如水,苏州河盛着月光,水面的涟漪一圈圈荡,荡到岸边,再荡回去。
花娄没见到段小年。接待的人说,这些兵下午就入伍了,要训练。也没所谓,花娄点了支烟,一边抽着,一边慢慢往回走。路过段小年撤退的那座桥时,她停下了脚步,倚在铁栏旁往对面望过去。
尸体都被打扫干净了,血迹还没被风干,月光下面触目惊心的片片暗红。
花娄似是想起什么,把嘴里剩大半的香烟丢上桥面。她嘴里模糊不清地喃喃几句,裹紧外套,扭头朝家走去。
这句话不长,不过是融化在风里了。如果段小年在,他一定能听清。那是两个字,“再见”。
/ End /
本文原创首发于公众号【相听不厌】
欢迎大家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