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文学的门槛上
01
雪花飞舞,年末如期而至,这个空气清新的早晨,世界原有的谜底又增加了许多。
周末的晚上,骆君顶着小雪赶来参加同学聚会,二十多年不曾露面,当他走进包间时,原本热烈的谈话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仿佛被钉在了地上。
当年和他同过桌的晓萍先是激动地哭了,但很快又破涕为笑。
骆君的驼背不见了,罗圈腿也笔直了,一副眼镜透露出文艺气质,自从他的笔名骆君在网上红起来后,他的真名骆学军就没人叫了。
以前,大家觉得他的下巴过于上翘,属于鞋拔子脸的基本款,可现在,这种微微上翘的下巴恰好符合了审美潮流。
晓萍不禁感叹,风水轮流转,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晓萍记得,骆君曾是班里最腼腆的男生,见到女生就脸红,如果是漂亮女生,他脸上的雀斑都会红起来。假如有个女生从远处走来,他便老远就开始脸红,哪怕走过来的女生近看是个恐龙,他也是一红了之,终于得到了一个“红脸大汉”的绰号。
上初中时,数学老师姓冯,黧黑精瘦,眼睛像算盘珠儿似的四处乱转,只要瞅见有人昏昏欲睡,立马将粉笔头当做神器飞过去,紧跟着便开始提问。
一个秋天的下午,骆君正沉浸在白日梦中,老师的粉笔头冷不丁飞了过来,砸得他惊慌失措,只见他面红耳赤地站起来,大家的小心脏齐刷刷提到嗓子眼。
“三角形的勾股定理?”他没有准备只好顺嘴说:“边对边,角对角......” 老师长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地说:“哎!不对啦,我问你吃过了没?你说你刚拉完。”惹得全班哄堂大笑。
今晚,当年的学习委员刘毅把这个“经典桥段”又演绎了一遍,温暖的记忆使大家穿越回少年,包间里瞬间沸腾起来,推杯换盏之际,人们的脸上挂起了红晕。每个人都在同时对着几只耳朵喊话,仿佛对着扩音喇叭,一边又听着另外几张嘴的喋喋不休。
喧嚣过后,席间暂时安静下来,骆君在同学们的逼问下老实交代,说自己在红脸时代就已经锁定了目标,见了其他女生脸红,纯熟瞎红,不由自主而已。自从暗恋上婷婷,就此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暗中角逐,击败了各路英雄豪杰,最后终于抱得美人归。
婷婷是校花,喜爱唐宋诗词,他便下足了功夫背下所有的唐宋诗词,并且运用到信手拈来的程度。刘毅调侃道:“看来,爱情这东西一定要从娃娃抓起。”逗得大家再次开怀大笑。
有人喊:“骆君,这么多年玩潜伏,有点不够意思!” 此时,骆君的脸已经红成关公,他解释道:“这么多年没冒泡,主要是因为长年在非洲,那边不像国内这么发达。” 说这话时,他看到刘毅对身边的女生做了一个不屑的鬼脸,便对刘毅说:“别小看蝙蝠,人家好歹也是空姐。”言外之意,他虽然在非洲小国,但好歹是个外交官。
02
那一晚,同学们都醉了。骆君被刘毅送到如家酒店,酒店的房间很小,却很干净,他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清晨四点,他起来上了一趟厕所,闻到自己身上的酒气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着,回到床上,头痛剧烈,睡意全无。
往事清晰呈现,大学毕业后,感情上的彭拜使他亟不可待地将校花娶回家,为了防止有人在背后说“鲜花插在牛粪上”,他一鼓作气考进了外-交-部,成了一名三等文官,分派到非洲小国。
那些年,他将大把时间花在学英语上,终于可以用英语和非洲人民交流后,他又开始读原版的英文书,以前他读过《老人与海》《飘》《瓦尔登湖》,但他重新读过之后,发现了不一样的世界,获得一种原汁原味的体验,虽然是同一个故事,但英文版原著就像没整过容的女孩,五官清晰,一目了然。
有时,他在地球仪上找到自己长大的小城,窃窃地想,我的家乡好小啊,小得就像一个空空的火柴盒,里面一根火柴都没有。他不愿在相熟的故人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他坚信走出去的意义就是与自己的过去告别。
他以为时间在拘禁,地点在划定,却没想到生活一直在向前奔涌,根本没有给他留下思考的时间。看看周围,他发现有三种人,一种人迷恋于淘金,一种人热衷于寻梦,还有一类人只是拼命地逃,至于逃什么,他也不知道。
现在回头望去,以前的日子都带有一种拙劣表演的成分和痕迹,真是可悲,或许人成熟了就意味着学会戴面具了吧。
在非洲时,他也经常失眠,失眠使他在过去的日子里看到自己遗失的身份,打开的记忆总是携带着苍凉和贫穷。
这些年来,他以为那个文学梦已经枯萎了,但是,到了年近半百他才发现,真正喜欢的东西是不可能枯萎的,只会越来越重,越来越强,最后,逼迫你正视它的存在。
多年的孤独寂寞,使他意识到,人生对抗不了的无常,可以用文字抵消。夜晚,只有在那些浓淡不一的小说抚慰下,他才能浅浅入眠,即使入眠,他仍然听见自己鼾声如雷的焦灼。
想完陈年往事,他又一次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03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被远处的高楼玻璃反射,像箭一般刺入房间,屋顶上的鸽子似乎受到了惊吓,同时展翅飞走,留下的寂静像一个鼓面。
骆君到一楼吃了简单的早餐,又回到房间,电视上正在播着新闻,听着熟悉的声音,他感觉头痛好了一些。
他拿出手机想把昨晚的聚会记录下来,但脑子里空空如也,酒精似乎仍在作怪。
于是,他继续回忆。
自从开始写作,他的生活就被分成了明暗两个部分,明里众人可见,暗中只有他一个人在收获着持续的自我感动。
恍惚中,他感觉身心被一分为二,身体在积极的往前冲,奔向一个叫墓地的地方,灵魂却被一根细线拴着飞在高高的空中。
他拼命读书,读得越多,越对身边的世界感到失望,逐渐地产生了一种举世皆浊我独醒的感觉。他在日记中写道:阅读带给我的柔润光泽,是命运的馈赠。他把这些日记小心地私存,仿佛锁住了一个秘密。
阅读很快陷入难以自拔的状态,默然着生命的朝升夕落,他很担心每一天过去,都和前一天没什么两样。
怎么年轻时读鲁迅和现在的感觉截然不同,是因为那个语文老师患有“强迫症”吧,现在,无论鲁迅先生怎么“骂”,都像在诠释他的深刻和有趣,交融在正大光明里的见解和诚实。
他打开电脑,一边浏览着今日头条,一边等着刘毅来接他。
04
和同学们聚会后,骆君突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成就感。
自从有了新媒体,他开始写作后,这种感觉正在与日俱增。
一开始,他只是写写读书后的体会,所谓“书评”,他在喜马拉雅上听大师们的名著解读,被他们的缜密的逻辑和深刻的思考折服,他的文章渐渐地有模有样。一次,竟然有个00后问他:“你是作家吗?”虽然只是童稚之言,却让他心花怒放了整整一个晚上。
他兴奋地想,我有点像作家了吗?这是多么令人激动的称呼啊。后来,他开始写故事,他搜集素材,把他们重新编辑整理,使之更有趣,更富有意义,他的生活经历也被派上用场,张冠李戴,巧妙结合,人物和故事竟然有模有样,有时他写得太投入了,眼角会涌出两行清泪,他就对自己说那是融化的铅水。
他把作品投放到不同的网站上,既收获了粉丝,又收获了金钱。其实,这两样他都不是太看重,他最看重的是写作使他得到了一种心安,似乎可以坦然地面对逝去的生命了。
他外表的不变只是一种身处风暴中心的平静,只是示人而已,然而内心的念头盛开如新,吹落如雨,很快便汇聚成奔腾的大河。
回顾自己走过的写作之路,骆君发现这个奋斗过程几乎使他直抵梵高的疯狂,外人只看见他的风光和成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一路走来,他在狼群和虎豹中多次决战,几乎倒地而死。
写完了文章,他的痛苦得到了释放,像打通了他的任督二脉。经脉通了,气血两旺,神清气爽。写得越多,他越抖擞,仿佛埋在身体里沉睡了多年的月光宝盒开始苏醒了,一串串故事,一个个景像,排着队出现在脑海,从笔下汩汩流淌。现在,他连走路都变得雄赳赳气昂昂了,有一天高兴了跨过鸭绿江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再后来他每天写五十分钟,就像以前学英语那般孜孜不倦,写作渐渐成了习惯,一天不写就如坐针毡。他在写作中和自己安静地相处,留意自己的潜意识在想什么,通过观察自己而剖析人性。
有时他久久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惊喜地发现,少年时经常抽巴在一起的核桃五官竟然舒展开了,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不说,皮肤也仿佛被熨斗熨过似的。
夜深人静的午夜时分,他常常进入一种身心合一的幸福状态,有时他过度兴奋,夜不能寐,直到旭日临窗,东方泛白。
一阵敲门声响起,打破了骆君的遐想,他知道刘毅来了,他将搭乘刘毅的车回小城去看母亲,妻子婷婷已在那里等他。
坐进刘毅的车里,他看到晓萍在微信上问:“何时回非洲,春节前可否再聚一下?”她没有说女生都在谈论你,你昨天是否一下子多了不少死忠粉。
城市从车窗外飘逝而过,他想起诗人北岛的话: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难道真的像晓萍所说,写作使他焕然一新变了一个人?曾几何时,他只是一个爱脸红的少年,如今,他终于找到了自己。
“愿你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晓萍发来最后一条微信,后面跟着一个调皮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