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我喜欢钱
十三岁时,张爱玲画了一幅漫画,投到上海的英文报纸《大美晚报》上,收到生平笔稿费,也就五块钱吧。她母亲让她留着作纪念,或者去买本书。张爱玲不听,二话不说,直接跑到商场买了一支小号丹琪唇膏。她说,钱是用来花的。
张爱玲爱钱,并主张“钱尽其用”。
郁达夫把钱放在鞋子里面,寓意在于,以前受了钱的压迫,现在他要压迫钱;张爱玲没有那么极端,她努力挣钱,也爱花钱,但对于太受金钱控制的人,她却有点看不起。
二十出头时,张爱玲发表名震文坛的代表作《金锁记》,女主人公曹七巧为了钱嫁人,又为了钱使人生扭曲,最终用黄金的枷角劈杀了几条性命,自自然然地遭到批判。钱,说文雅点叫经济问题,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时而隐没在背景里,时而又被推到前台,她所着力讽刺的男男女女,无不被钱把控着。
01
有情,钱可以不计较;情断,钱要一点点清算
张爱玲看不起那些为了金钱和利益恋爱的人,她本人谈起情来,也往往“不问值不值得”,可有趣的是,在钱与情的关系上,张爱玲往往遵循齐头并进的原则。
有情,钱可以不计较;情断,钱要一点点清算。
张爱玲的骨子里是一个理财家,她的客气与克制中,都包含着利益的算计,体现在人际关系上,她同样把控精准。从小到大,张爱玲经历了生活环境的巨变,这使得她在独立这件事上格外在意用心。
鲁迅写《伤逝》,对娜拉的未来表示担忧,认为娜拉出走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张爱玲作为“五四”之后出生、成长起来的一代,又生活在上海,对这方面看得格外透,一些人为了钱而结婚,一些人为了钱让子女结婚等,都理所当然地被张爱玲批判。
如《花凋》的主人公川嫦的悲剧,多少有她父母算计金钱的缘故,她母亲有私房钱,却不轻易拿出,最终川嫦的姻缘破灭,川嫦也带着对青春的无限留恋死去;《留情》里的敦凤为了经济上的保障嫁了个老头;《琉璃瓦》里的父母存心想在女儿婚姻大事上做文章,捞点好处,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
张爱玲张爱玲当时生活在资本主义至上的上海,资本,说白了就是钱,它已经成为当时人与人关系的一个重要考量因素,而张爱玲则本能地不以为然,但自我依旧享受着钱带来的乐趣。
她明白钱不是,但她又亲近钱,认同钱,因为钱可以给她带来物质生活的满足,让她感到安全。她自己也一再解释:“我们这一代人对于物质生活,生命本身,能够多一些明了和爱悦,也是应当的。” “我们这个时代本来不是罗曼蒂克的……所以我们都非常明显地有着世俗的进取心,对于金钱,比一般文人要爽直得多。”
张爱玲说:“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都是严格的考验。”能够不计较琐碎的金钱索取,这样的爱,不能不说是博大。这话是针对她和母亲的关系说的,尽管张爱玲也曾讲,“我喜欢钱,因为我没吃过钱的苦——小苦虽然经验到一些,和人家真吃过苦的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不知道钱的坏处,只知道钱的好处”,这多少有些说俏皮话的意思。
金钱问题曾切切实实地给过张爱玲不少苦恼。她离开父亲的家,和母亲一起住,为了避免向母亲要钱,她宁愿每天走路上学。“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地毁了我的爱。”她写道。
她要存学费,她母亲黄逸梵又让她在打扮和补习费用上二选一。要上学和要嫁人,是两条路,她只能负担得起一种。生在大富之家的末尾,张爱玲虽然不知挨饿受冻是啥滋味,但在钱上,她似乎没有真正充裕过,财务自由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只是一种梦想,更何况在乱世。
打小起,金钱就无形中给了张爱玲一种教育,钱代表的,是一个理性的坚决的世界,它与爱相对。爱是感性的,金钱所代表的理性,常常不自觉地侵袭到爱的世界。张爱玲是羞怯而不敢爱的,每当她付出的爱得不到相应的回馈,她便像一只蜗牛,伸出触角,一碰,瞬间缩了回去,她也像一株含羞草,是那么敏感、脆弱。
面对情伤,张爱玲习惯用金钱来“清算”,她努力想做到的是:感情上一刀两断,金钱上两不相干。她以为这样就能够“不亏不欠”。
02
和情同姐妹的朋友在金钱上要交割清楚
张爱玲与炎樱是同学,一度情同姐妹,但在金钱上,两人一向交割得清楚。
有一回,是在上海,两人喝咖啡出来,天气很冷,张爱玲和炎樱的家分别在东西两边,炎樱非让张爱玲送她回家。张爱玲抱怨:回头路要长一倍了,走路不切实际,那就坐三轮车吧。
车费炎樱出一半。上了车,张爱玲就计算着:炎樱借给她两百块,坐三轮车是一百七十块。
仔仔细细,一分错不得。她向来习惯AA制,自己不吃亏,别人也不占便宜,她在人际关系上追求的是“清爽”二字。
张爱玲与炎樱抗战胜利前夕,张爱玲曾经动过和炎樱一起开服装设计公司的念头,《杂志》1945年4月第十五卷第一期曾刊发过一个小广告:“张爱玲将与其文友炎樱创办一时装设计社,专为人设计服装。”张爱玲还特地写了一篇软广告性质的《炎樱衣谱》。
后来到香港,到日本,再到美国,她与炎樱渐行渐远,友谊的空气愈发稀薄,容不下两人同呼吸、共命运,其中人生际遇的高低不同或许是一种原因,另外一种可能是因为时移事往,她的生活炎樱帮不上忙,反倒多了许多浅薄的炫耀,友谊已经不对等,纵然前缘深切,也没有必要再续下去。
后来张爱玲去世,有人打电话给炎樱,说有个坏消息要告诉她,炎樱马上猜到了,兀自在电话那头哭起来,只是过不了几个月,再有人打过去,炎樱似乎已经忘记了悲伤,说自己要结婚了,又自夸般说自己“好厉害”。有福可以同享,有难无法同当,不是友情经不起考验,而实在是人生只能自己担当和体验。
03
张爱玲与姑姑张茂渊涉及金钱时也是理性而直接
张爱玲与姑姑张茂渊涉及金钱时也是理性而直接。其实,她在金钱上的理性,多少也受到姑姑的影响。那时候她们俩合住,有一回张爱玲急着去阳台收衣服,膝盖磕到玻璃门上,流了血,直溅到脚面上。她涂了红药水,更渲染得恐怖,她给姑姑看,姑姑弯下腰,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转而关心起玻璃来。张爱玲慌忙去配了一块。
《红楼梦》里宝玉拿扇子给晴雯撕,因为他有“人比东西重要”的想法。在理性的世界里,都市生活中,东西常常是比人重要。渐渐地,原本情感丰沛的张爱玲也学会了克制,就算跟家里人,她也要说“谢谢你” “不客气”等,她不能“欠”别人太多。
尽管有时候她本能地反感姑姑的“无情”,比如她弟弟来求助,姑姑说:“一个人靠别人帮总不行。”毕竟是亲弟弟,张爱玲在心里为弟弟抱不平:他就是混饭吃的人,刚开始没人帮,又怎么行?可转念一想,张爱玲又理解了姑姑,来求助的人太多,这些年要不是姑姑往外推着点,早就都靠上来了。
张茂渊常说张爱玲有一身“俗”骨,张爱玲也乐得承认自己是“俗人”,其实,她自己知道,自己不只是俗,实在是需要自我保护,只不过烽火年月,姑侄俩毕竟是亲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怎么能如此“坚壁清野”?
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20世纪40年代后期,张爱玲受大环境和声名的影响,工作减少,生活窘迫,她和姑姑被迫搬出条件优越的赫德路公寓,辗转流离,最后在南京路国际饭店后街的卡尔登公寓三○一号住了下来。人生突然从顶峰跌下,姑姑当然帮助过她。就算没有金钱上的帮助,感情上也给过她慰藉,这些帮助怎么能算得清呢?
1952年,张爱玲离开大陆,临行前姑侄俩决定停止一切通信,避免日后不必要的麻烦。如此做法,也是潜情内转,理性包着感性。
04
母亲去世前想让她到英国见一面,她太穷,拒绝了
在和母亲黄逸梵的相处中,张爱玲饱受伤痛,母亲的理性伤害了她,比如小时候她羞于要钱。所以张爱玲始终记着,自己是“欠”母亲的,必须“还”,还什么?还钱。
张爱玲对姑姑说,自己是要还母亲钱的。姑姑想了想,也说“是”。那年黄逸梵回国,她年纪大了,情感生活不顺心,在心理上更加依赖女儿,可张爱玲还是“清刚决绝”,把准备好的二两黄金拿给黄逸梵,黄不要,张坚持给,黄哭了,嗫嚅着:“就算我不过是个待你好过的人,你也不必对我这样。‘虎毒不食儿’嗳!”
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年老的黄逸梵害怕这种“钱清情断”。所谓人情,不过就是你欠着我一点,我欠着你一点,今天还,明天借,永远牵扯不清,感情也就延续下去了。但张爱玲要的是斩断,这是她小小的报复心理在作祟。感情的事,怎能说断就断?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
张爱玲在处理人际关系上,终究有些过于理想化,最后她只好躲起来。后来张爱玲在美国再婚,夫妻俩穷困潦倒的时候,她母亲发信来,说身体不行了,想让张爱玲去英国再见一面。而张爱玲太穷,买不起机票,拒绝了。她写了回信,随信附上一百美元支票——她还是用钱来处理问题。
没过多久,黄逸梵去世,身后留下一箱子古董给张爱玲做遗产,这笔遗产助张爱玲度过了艰难的时光。可怜天下父母心。很长一段时间里,张爱玲都不敢打开那个箱子,她忧伤不已。她用理性断情,用金钱给情画一道分界线,哪知道情感的潮水一朝反扑,云垂水立,席卷堤坝,挡都挡不住。
05
下决心和胡兰成一刀两断,在金钱上她锱铢必较
在和胡兰成的相处中张爱玲也是一样——努力做到“有欠有还”。张爱玲说:“用别人的钱,即使是父母的遗产,也不如用自己赚来的钱自由自在,良心上非常痛快。可是用丈夫的钱,如果爱他的话,那却是一种快乐。” 胡兰成偶尔给张爱玲钱用,张爱玲也乐呵呵地跑去补充点“奢侈品”,比如去定做一件自己设计的裘皮大衣。 反过来,如果不爱他怎么办?钱自然是不能继续用。在张爱玲的价值观里,也许不但不能用,而且还要“还”。
张爱玲坊间一直流传着一个关于张爱玲千里寻夫,并在经济上鼎力相助胡兰成出逃的桥段,这固然“动人”,但其中是有原委的。张、胡结婚后,胡兰成曾拿了一笔不小的款子放在张处。
抗战胜利后,胡兰成逃离上海,张爱玲一路接济偿还。当时张爱玲因为受到胡兰成的影响,暂停写作,断了收入来源,但她仍旧坚持寄付。除了那两根原本准备还给母亲的金条外,张爱玲把胡兰成的情人范秀美在沪的打胎费,以及最后随绝交信附上的靠编剧赚来的三十万,统统寄去。只不过,这对张爱玲来说,不是给,而是还。因为她下定决心一刀两断,在金钱上就格外不能马虎,锱铢必较。
这一点胡兰成自己也承认,在金钱上,张爱玲与他基本扯平,谈不上谁欠谁的,认真说起来,张爱玲付出可能还更多一些。
06
面对赖雅的深情,她全心偿还,生养死葬,尽着妻子的责任
后来张爱玲出走到香港,生活一度窘迫,为了求生,她被迫做着翻译。
1955年,她启程去美国,银钱上依旧吃紧,在纽约住救世军女子宿舍,因为没有固定收入,坐吃山空,她只能求助于文艺营。没想到的是,她去了麦克道威尔文艺营,竟意外地开启了一段新的情感。 张爱玲对赖雅,不能不说是“大方”,两人在文艺营短暂相遇后作别,临行前,张爱玲不顾自身的拮据,居然还送了一些现金和道别礼物给赖雅。张爱玲怀孕后有些慌张,她去萨拉托卡泉镇找赖雅商量对策。抵达后第二天,她便给了赖雅一张支票,有三百美元,一是作为她来小镇叨扰的开支,二也算作对赖雅的支援。
她总是怕给人添麻烦,经济支援,在她看来,就是“还”。和张爱玲结婚后,赖雅的人生几乎没有再崛起过。但对于赖雅的深情,张爱玲依旧全心偿还,包括在金钱上。
婚后两人没有固定收入,但张爱玲却承担了一大部分养家的重担,她为国际电影懋业有限公司写剧本,每本八百至一千美元;还为美国新闻处做翻译。相比落魄的美国丈夫,张爱玲的理财能力算是好很多(赖雅曾富过,可惜没理财,破落后始终无法东山再起),但只可惜此时的她也没有多少财可理。
张爱玲最困难的一段时光是她飞到香港写剧本。赖雅在美国,先是中风,后来虽然好一点,张爱玲还是心急如焚。为了赚钱早点回去,她从早晨10点写到夜里凌晨1点,眼疾爆发,双腿肿胀,穷得连一双大点的鞋子都买不起,只能等到过年的时候大减价才去淘货。
那时候她和赖雅在旧金山的生活费每个月要两百美元,她只能连续接剧本,指望赚到八百美元,然后回旧金山。她要存机票钱和未来的生活费,而如今,她连基本的日常用品都拿不出现钞购买。一件冬装,一件夏装,一件家常长袍,一副眼镜,这是她需要的,加在一起七十美元,对她来说也变得十分困难。
1962年的农历新年,张爱玲写的第三部剧本通过了,但上一部剧本《红楼梦》的钱因为种种原因,迟迟没有支付给她。张爱玲一个人憋在香港的小屋子里,情绪几近爆发。她失眠,眼睛出血,外面是茫茫夜色,她孤身一人,望着万家灯火,想必彻底体会了“贫病交加”四个字的含义。
为钱低头,因钱受苦,一个写作者有时候不得不低下头颅,做一些未必想做的事,但张爱玲没有,她坚持着。张爱玲离开美国奔赴远东之前,赖雅忧心忡忡。没错,她是去赚钱的,为了他们自己的小家庭,但赖雅的担忧也是可以理解的:谁能保证她不会一去不回呢?糟糕的经济状况,看不到前景的未来,像张爱玲这样一个亚洲太太,很可能就此滞留港城,抛下他一个孤老头,从此成天涯路人。
但这样的故事不属于张爱玲,1963年,她回去了。他们在华盛顿重逢,中间除了去迈阿密大学短暂住校(也是为了谋生)离开外,她几乎没有离开过赖雅,生养死葬,尽着妻子的责任。
07
只要有情,总要还,张爱玲对此坚持到底
张爱玲甚至对邝文美和宋淇夫妇,在金钱上也总想“补偿”。他们给她提供不少工作机会,帮她打理写作事务,为她推荐电影版权,而且还是她一生的挚友。在写遗嘱时张爱玲就考虑到,如果自己有剩下的钱,只想用在两个方面:一是用在她的作品上,例如请高手译她的英文作品,把没有出版的出版;二是想买点东西留给宋氏夫妇做纪念。
爱玲挚友宋淇夫妇投桃报李,礼尚往来,张爱玲在处理人情上,是十足的淑女,虽近乎迂,却是一种难得的古风。她总是在计算着得到与付出,不是怕付出得多,而是怕付出得太少,觉得抱歉。无法兼济天下,她只求独善其身。
台北《联合报》副刊刊载《哀乐中年》剧本时,署名张爱玲,编辑写信说要寄稿费给她,张爱玲连忙写信婉拒:“这部四十年前的影片(指《哀乐中年》)我记不清楚了。它始终是我参与成分最少的一部片子,我虽然参与写作过程,不过只是顾问,拿了些剧本费,不具名……”是什么就是什么,而且过去的人与事,她也不想再多牵连。 赖雅去世后,张爱玲去伯克莱大学中国文学研究中心工作了几年,因为人际关系处理得不好,最后被辞退,她也就此搬家,不再找工作。
而对于研究中心的主持人陈世骧,张爱玲总感觉有些亏欠,是他给予她工作,到头来不欢而散,还没来得及解释,陈教授就发病去世。张爱玲去参加葬礼,躲在人群后,神情落寞,她没想到,有些事情根本来不及偿还。
08
自由撰稿是她一生的主要收入来源
二十多岁时,张爱玲从香港返回上海,靠卖文为生,是吃稿费的。
上海沦陷,文艺园地荒芜,她抓住机会,一举成名,经济上也十分利好,在那段时间,她的稿费折合银圆大概有四百五十块。这是什么概念?那时沪上的一石大米(一百六十市斤)不过八块大洋,张爱玲的月收入可以买九千斤!吸金能力十分可观。抗战胜利后,她受到胡兰成连累,发不出稿子,好在有写剧本的机会。上海解放后,张爱玲还是做自由撰稿人,但发表却成了问题,《亦报》连载她的《十八春》,后来出单行本,首印量不过两千五,结果还滞销,十分尴尬。
据推算,张爱玲从1949年到1952年,月稿费不过一百个“折储单位”。折储单位是虚拟货币,为了应付通货膨胀才推出的,一个折储单位等于一升中等粳米,或一斤普通煤球,或一尺龙头细布,或一斤国产生油。张爱玲的经济状况大大下跌,她开始想出路,终于出走。
中年的张爱玲经济上窘迫,她干过许多工作,但稿费收入始终是她财源的大宗。到了晚年,她再次成为完全的自由撰稿人,写电影剧本、做翻译等,稿费收入维持着她的生活消费。晚年张爱玲在财务上的支出大抵在三个方面:租房子、吃饭、看病。她对生活的要求不高,随着年龄增长,更是减了又减,房子住小的,吃上面只求简单营养,不像早年那样任性追求花头。一个人的生活不太需要厨房,她只保留一个加热板。
1968年,台湾皇冠出版社推出了《张爱玲短篇小说集》《流言》《秧歌》,她像是一件“出土文物”,重新闯入华语文学界。
随着张爱玲文学在港台的崛起,她的稿费收入趋于稳定,为了“实际的打算”,一些旧作,以前她觉得写得不好的,比如《连环套》《殷宝滟送花楼会》,她仍旧决定发表。 到1972年,她终于不需要再为生活奔波,为生计去申请奖金和工作职位的日子已成明日黄花,她终于在经济上有了些许自由(但也只是小幅度的,香港大学找她写丁玲的文学研究,她也答应了),她可以选择自己想要居住的城市,过自己想要的“干脆利落”的生活。
1976年,皇冠出版社推出《张爱玲全集》,她的名气重回巅峰,经济上大为扭转,有了“闲钱”,她也动过要“理财”的念头。“现在超级市场都整排陈列着Forbos(《福布斯》)等杂志,可见人人都想至少保值,我如果钱多点也要看。”她说。
09
晚年她存款不少,却悉数抛却饮食男女的乐趣,只是活着和写作
张爱玲晚年的收入主要来自港台,拿的都是最高稿费。
她的小说、新作,一个字五元台币;旧作重新刊发,包括散文、剧本等,一个字三元台币。1993年她在台湾《联合报》副刊刊载了三篇旧作《被窝》《关于〈倾城之恋〉的几句老实话》《罗兰观感》,总共三千字,拿了两百多美元,可谓丰收。 她时常将财务事宜托给宋淇夫妇打理。临近1997年时,她以为宋氏夫妇要离港,所以特地写信过去交代银行户头问题:“九七前你们离开香港,我也要结束香港的银行户头,改在新加坡开户头,无法再请你们代理……既然明年夏天要搬家,不如就搬到新加坡,早点把钱移去,也免得临时的混乱中又给你们添一桩麻烦事。”
晚年张爱玲1994年,台湾《中国时报》颁给张爱玲一个特别成就奖,隔年5月,张爱玲写信提到此,“昨天去邮局,收到“中时”(指《中国时报》)奖金,匆匆装入预先写好的信内,挂号寄出,忘了支票背书。只好请等下次有便的时候再去挂号寄还……”
张爱玲对于货币的保值问题有国际视野,她说,“我想买日元是长期的打算,毫无时间性质”,又说,“买日元我不过是看报上,Cliton(克林顿)不擅外交,民意测验上他倒是外交一项独拿高分……有个专栏作家说日本政商界都是中级人员互相咨询做决定,首长只是荣誉职性质,所以换了谁都没多大关系……(美国)九六年后如果不轻易用兵,省点钱,美元也许长期跌而不倒。似还是日元好些”。
对于国际形势有着基本的判断,进而做出个人财务上的调整,年老的张爱玲在金钱上依旧不糊涂。改革开放之后,张爱玲的书有部分在大陆出版,版权问题她托姑丈李开第代理。到1992年,她的版税收入有两万多元人民币,只是她姑丈不知如何兑换美金给她。 晚年的张爱玲并不富裕,但也不至于悲苦,只是身体状况一天坏似一天。她心里还想着写作,钱上的事,也是能应付就行——深居简出,没有孩子,跟亲戚也基本不联络,朋友就那几个,都是君子之交,她不需要给谁留遗产,不需要对谁负责。
张爱玲死后到底留下多少遗产,没有定论。她留下的东西可以清算,不多,至于钱,确切说是存款,谁也拿不出确切数字。据说,她的遗产执行人林式同在张死后,从六个银行(包括花旗银行、美国银行等)户头里,取出两万八千一百零七点七一美元,寄给了张爱玲的生前好友宋淇夫妇,并同时列出了办理张后事的消费清单,包括律师费、清洁费、电话费、搬运费、水电费、煤气费等,不一而足,总计一万一千六百八十七点三美元。宋氏夫妇又把这笔钱退还给林。两万八千多美元的存款,按照当时的汇率折成港币,有二十多万。张爱玲在香港也开了多个户头,由宋氏夫妇代为打理,户头里有的是买的外币,有的是定期存款,后续不可查。据宋淇之子宋以朗称,他见过他母亲邝文美1996年12月18日写的一张字条,上书张爱玲的英文名:E. Chang,计算“绿簿子”(银行外币存款),总计剩余二十三万多美金,折成港币足有二百四十余万。
当然这只是一种说法,已经不可考,假如属实,张爱玲的理财能力真是不可小觑。有这些存款打底,我们或许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理解张爱玲晚年的生存景况——张爱玲死前“家徒四壁”,在床边的纸盒子上写作,就坐在地上,墙上连一张日历都无。她不是穷到没钱购置,相反,她的存款不算少,但她依旧坚持简单的生活方式,曾经的人生中那些乐趣所在,饮食男女,悉数抛开,人生剥离掉一些“浮皮”,裸露出本质,独剩下活着和写作。
她唯一的敌人,只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