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埃尔·格列柯——《圣母领报》【一幅画开启的世
【日本】高畑勋 著
1912年,儿岛虎次郎在巴黎的画廊看到埃尔·格列柯①的《圣母领报》正被出售,价格贵得离谱,但他寻思着,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幅画带回日本,就给当时的出资者大原孙三郎寄去一封附有照片的信,说:“我想买幅格列柯的作品,请你考虑考虑。”接到信的孙三郎回复道:“买吧,给你汇钱。”遂在儿岛给他写信的六十天之后,把钱汇了过去。当时的欧洲,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正在景气低迷之中挣扎喘息。孙三郎预见到这份低迷大概不久便会波及日本,他想:收藏名画的话此刻正是时机,便做了决定。【作者又犯糊涂了吧,1912年怎么能是一战结束?--晾妈注】

现在,这幅埃尔·格列柯的《圣母领报》就藏于日本,被认为是一个奇迹。当时欧洲的情势、儿岛对画作的鉴赏力、孙三郎的英明决断,以及二人之间坚定不移的信赖关系,这几者任缺其一,奇迹或许便不会发生。(以上引自大原美术馆WEB展示室解说词)
不知从何时起,国立西洋美术馆开始对14世纪锡耶钠画派以降的古典西洋绘画进行常设性展出。虽说是以收藏家松方幸次郎的私人藏品为出发点,但由于打上了国立西洋美术馆的标签,所以展览的目标,大约是想把那里打造成一个可以追溯西洋美术史的地方。我初次参观这个展览时,感到主办方的初衷虽好,可收藏工作的前途恐怕会困难重重。同时,我想到了这幅《圣母领报》。
仓敷的大原美术馆,我从少年时代起便时常前往,所以自然知道这幅画收藏在该馆当中,至于这是一个怎样的奇迹,却想都未曾想过。不过,如今我却发自内心感到这的确是个“奇迹”。埃尔·格列柯的这幅杰作,绘于约1600年的西班牙,可在八十多年前就被带到了日本的仓敷。此举若放在日本人对印象派绘画里未必谈得上优秀的作品不惜重金加以搜罗的经济泡沫时期,简直不可思议。现在,不论哪个国家对于文物的流失都十分警惕,古时的杰出作品,理应早被收藏在美术馆中,想要入手《圣母领报》这样的画作,岂非早就不可能了?正如解说所言,“当时欧洲的情势、儿岛对画作的鉴赏力、孙三郎的英明决断,以及二人之间坚定不移的信赖关系”,这几者任缺其一,奇迹便定然不会发生。儿岛虎次郎是冈山县出生的一名优秀画家,接受孙三郎的援助留学欧洲,也为名画的收藏事业倾尽了全力。大原孙三郎是仓敷纺织公司的社长,据说有个口头禅:“以我的眼力,能预见十年后的情况。”不仅作为资本家和经营者他是一流的,同时,也将财力毫不吝啬地投入到具有先见性的社会事业,及公司员工和地区的福利当中。这诸多成就,在他去世之后也被儿子总一郎继承。美术馆、农业研究所、社会问题研究所等,直至今日,这些机构还持续发挥着功能。
当我们追溯西洋绘画的历史,目光总会不由自主被那些虽然置身潮流之中,却又仿佛跳脱其外的画家所吸引。埃尔·格列柯便是其中之一。他笔下涉及的题材,虽是被源源不绝、反复描绘过的基督教圣经故事,但那份强烈的幻想性,却令人讶异。画风虽被认为极具西班牙色彩,但他却是个希腊人(El Greco),出生于克里特岛,在拜占庭艺术的熏陶中长大,移居西班牙之前一直都在威尼斯、罗马学艺,并且一直到死署的都是自己的原名——多米尼克斯·西奥托克普罗斯。
上帝、基督与天使的群像,踏乘云彩旋转、飞升于空中,这样的形式从西斯廷礼拜堂的米开朗基罗壁画以来,早已不再稀奇。色调的明暗反差,也恰好在这个时代渐渐强烈起来。然而,埃尔·格列柯却在这个类型当中注入了令人惊讶的独创性。纵长的画面里,比例被拉长为十头身的人物们化为颜色各异的火焰,摇曳,升腾。且在人物群像释放的气场之下,作为背景的空间也开始融化,涌出一股强烈的梦幻气息,让人感到莫非这是一幅20世纪的表现主义画作?连空间都参与到奇迹般的戏剧性表现当中。尤其是画家晚年的作品:崭新而古老,让不同维度的空间并存于同一画面的《橄榄园中的祈祷》(Oracion En El Huerto);画风奇异,叫人觉得只可能出自现代人之手的《圣经启示录之揭开第五封印》(The Opening of the Fifth Seal);纵长构图的《牧羊人的敬拜》(The Adoration Of The Shepherds),刚刚诞生的耶稣绽放出炫目的强光;及著名的《托列多风景》(Toledo Scenery)、《奥尔加斯伯爵的葬礼》(The Burial of the Count of Orgaz)等,这些画作酝酿出一种戏剧化的、匪夷所思的魅力,即便是观看画册也会为之倾倒。





埃尔·格列柯笔下的人物颜貌独具特色:黑发,修长的面容呈端正的鹅蛋形,黑色的大眼睛可谓“明眸”,鼻梁高挺,仰视时可以清楚看到鼻孔的三角形截面。每个人物的颜貌,说不上哪里,都呈现出一种绘本式的明快风格,让你即刻知道是出自埃尔·格列柯之笔。还有鲜明的色彩与不厌其烦为所有人物打上的强烈高光,这些,在让人眼花缭乱的群像式绘画之中,都具有强烈的表现效果。不过,作为人物画来说,也会给人稍稍欠缺深度的印象。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又或许对他抱有过大的期望吧,1986年日本首次举办埃尔·格列柯作品展的时候,大作不用说都没来展,看完后也实在相当失望。作品里所有人物都太“格列柯”了——“什么啊,明明是很出色的画家,可却貌似深沉,实则不可思议地有些轻浮。或许他并不算什么伟大的画家吧……”在这里我得坦白,我看画时每每如此,暂时会变得十分不逊,并以此为乐。而实际上呢,那次展览中我觉得最出色的作品,到头来还是大原美术馆收藏的《圣母领报》。
大天使加百列告知处女玛利亚,她将因圣灵临身而受孕,这件轻易不可置信的事,作为一种强烈的神秘体验,画家却使之具有了令人信服的力量。深夜,玛利亚正在读经,天使驾乘云朵,浑身发着光,自天上飞舞着降临在她身旁。天使怀中抱着代表纯洁的百合花,极其戏剧性地转动右臂指向天空,凝视着玛利亚,向他“报喜”。自天空投下的一束白光中,象征圣灵(三位一体教义中神的一种显示)的白鸽也盯着玛利亚。玛利亚回身仰望着大天使,认真聆听“报喜”,宣誓似的举起右手道:“我是主的使女,情愿照你的话成就在我身上。”(典出《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一章)玛利亚的脚边搁着针线筐。玻璃瓶里的花束,象征着处女贞洁。
埃尔·格列柯画过不止一幅《圣母领报》,不过单以印刷版本进行比较的话,画中两人形成的构图的紧密性、光影与色彩、玛利亚的姿态与表情等,各个方面来看,我感觉大原美术馆的这幅藏品都比其他任何一幅更为出色。这幅画具备了埃尔·格列柯绘画的所有戏剧化特征。不仅如此,从中也能感受到一种契合于主题的、古典式的安详氛围。实际上另还有两幅作品,在内容上都与这一幅十分相似。但以携着白鸽飞来的电光的威力、夜色的深邃浓郁来看,似乎仍是大原美术馆的藏品更富有诉求力。


那么,玛利亚以童贞之身受圣灵感孕的故事,《圣经》四大福音中,只有两篇对之进行了描述,这个大家都必想都知道吧。并且其中《马太福音》记载的“报喜”不是对玛利亚,而是大卫王的第十三代(末裔)、玛利亚的丈夫约瑟。婚约在身的玛利亚从圣灵怀了孕,约瑟不愿意明面上羞辱她,想要暗地里把她休了。正思考这件事的时候,有主的使者在他梦中显现,说:“大卫的子孙约瑟,不要怕!只管娶过你的妻子玛利亚来,因她所怀的孕是从圣灵来的。”接着,约瑟醒了,起来,遵着主的使者的吩咐,把妻子娶过来。只是没有和她同房,等她生了儿子,就给他起名叫耶稣。(典出《马太福音》第一章)《圣经》虽是这么写的,可是……在基督教绘画传统当中,约瑟一向不是被当作丈夫,而是被当作一个老迈的父亲形象来描绘的。可怜的约瑟!
与此对照,《路加福音》里,报喜不是发生在玛利亚的梦中,天使加百列径直来到拿撒勒的玛利亚身边,对她说:“蒙大恩的女子,我问你安,主和你同在了!”日语里称作“受胎告知”,显得特别庄严,西洋表达只叫“报喜(annunciation)”。玛利亚不知究竟是何事,心中就很恐慌。天使告诉她即将怀上耶稣后,她又问道:“我没有出嫁,怎么有这事呢?”天使为她做了一番解释,断言道:“出于神的话,没有一句不带能力的。”玛利亚终于接受了这事,说:“情愿照你的话成就在我身上。”在基督教教义中,只有这篇《路加福音》记载的“报喜”被承认是真实的。
以“圣母领报”为题材的画,都是为了使人们去相信宗教说法而绘制的。因此随着时代的推移、教义的更动发生着改变。天使或是跪在玛利亚面前,或是从空中突然来袭似的现身,与玛利亚的位置关系及登场方式,也变得形形色色。另外,不同的画家,也会根据《路加福音》中情节的发展选取不同的瞬间加以表现:对于天使的报喜,玛利亚或是吃惊,或是对可能性表示否定,或质疑追问,或恭谨地接受……去辨别这些不同耶稣观赏绘画的乐趣之一。
在埃尔·格列柯生活的年代,欧洲掀起宗教改革的飓风,作为一股逆流,西班牙却处于反宗教改革运动的狂潮之中。反映出时代的动荡不安,绘画作品也从矫饰主义向着表现手法更为激烈的巴洛克风格突变。格列柯的《圣母领报》之所以具有如此戏剧化且神秘、逼真的张力,是因为它对抗了否认玛利亚具有神性的新教,认为有必要重新让人们真切清晰地去感受宗教的神秘。埃尔·格列柯的绘画个性,与当时西班牙的文化风气想必是十分契合的。
以《圣母领报》为题材的画作数之不尽。其中,埃尔·格列柯的这一幅最令人印象深刻。不过若有人问:“最打动你的是哪幅?”那就不得不提到弗拉·安杰利科②在佛罗伦萨圣马可修道院走廊绘制的那幅壁画,玛利亚和天使被描绘得十分虔诚。绘画的力量是慑人的。这幅壁画瞬间打破了虔诚的信徒与我这样对宗教不具信仰的人之间的一堵墙垣。
②弗拉·安杰利科(Fra Angelico,1395~1455):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著名的佛罗伦萨画派画家,多明我修道会虔诚的成员。作品皆为宗教题材,且在简单而自然的构图中应用透视画法,对人物及风景的描绘都柔和、优美、具有新意,开创了一种抒情风格。代表作有《圣母领报》《圣母加冕》等。


2005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