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陋室,一生吾师
一年陋室,一生吾师
作者:岁月的童话
我研一那年总在研究所学习,在这之前已在校园里游荡了数日,直到我遇见王老师,他带我,还有两个女生,一同去往学校的某个办公室。那日暴雨骤歇,阴云把脚下的路照成洁白。
我们静静跟着老师,穿过小池塘、大广场,来到图书馆底楼某个深深角落,注定被人来人往的喧嚣包围成寂静的孤岛。
突然来访给初次见面平添了些许尴尬。想象一下,三年后的研究所会是我故事里的故事。在这里,故事的篇幅会缩减,故事的基调会黯淡,故事的结尾会草率,它未必能支持遐想浪漫、思索生命和追随永恒,因为背后的墙壁太深刻,前方的窗台太保守,光芒始终不能潇洒自如。
总之,我只能把没有阳光的房间勉强想象成陋室,风雨如此放肆,迟早会让罗曼蒂克消亡演渐为历史。这想象来得太匆匆,无法收拾,以至我与老师的初次相遇尴尬开启,我就和两个女生挤在沙发上,不敢抬头看他,不敢想象我做了他的学生,不敢相信陋室竟是一切的原点。
老师姓王,操一口东北口音,来这所学校有十几年了。“研究所”是他特地向校领导争取的,以便让学生专心学习、完成功课、提高成绩。为此,他还主动添置了一些书架、许多书籍和办公用品。从他的第一届学生开始,这里便是学习、交流、会客、休息的场所,并且每个人都拥有一个独立的座椅和办公桌。除所有人的桌椅外,研究所内还放置了一个沙发和一张小桌,专门做会客用的,只是沙发已渐破损,小桌上布满茶几的印迹,任凭用水用纸用布都无法除净。
它们或许很早以前就是这般模样,毕竟人来又人往,归来又归去,总要留下一些时间催老的证据。就这样,我还未将老师的容貌刻骨铭心,这间陋室便已降临我的世界,至少它和脑海中的记忆一样,没有思考,没有感情,没有转圜的余地。
后来慢慢知道,这间陋室在全校都是不可思议的,因为任何一个老师都没有能力向学生提供一间如此宽敞的办公室,但王老师却这样打算:学生是这里的主人,老师自然是客人。果真如他设想的,我们都拥有一把钥匙,拥有接近真理的机会,拥有自由任性的资格。王老师创造了客随主便的规则,我们完完全全拥有了研究所,可这场三年的陪伴到底是让别人顶替了。
一年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最感激谁,是老师,还是老师创造的陋室。
陋室一旦建成,即使五年,十年后依然在那。但是,生活其中的人却不断更新换代,有人离开,有人进来。就这样,我们的擦肩而过化作师门的形式,生命由此被这些形式保存下来。
我,是喜欢独处的人。我自己照顾自己,自己享受自己的爱好,自己独占这从天而降的研究所。现在也确实是这么认为的,一个人是最好的。虽然是这么想,但慢慢地,两个人、三个人、许多人一齐涌进研究所,他们是常驻的师兄师姐、偶尔来访的校友同学和定期查岗的王老师。呼吸声、脚步声、欢笑声、责骂声自此不断,一个人的宁静好像在大学毕业的时候就找不到了。
王老师以神明般的威严命令我们,但凡不上课,都必须来此看书学习。于是乎,陋室成为我研一生活的中心。每天总是早早过来,打开门窗,坐下静静看书,中午伏在桌上小憩一会儿,接着完成上午的任务,直至深夜,独自一人骑车回宿舍。第二天又会是一个崭新的复制。这并非我希冀的生活,但习惯了还真是可怕,每当我坐在窗前,听风、看云、晒太阳,又或者听风吹树叶、看繁花似锦、晒幸福笑容,渐渐让我觉得理所当然,觉得简单平静已是我追逐而去的远方。
一本书,一杯茶,一面触摸阳光的窗,一间怡然自得的陋室,文人偏执的梦被这样攥在手里,恐怕又有人要为此疯狂一个世纪。
陋室给心自由,但创造陋室的我们无意中制造毁灭。正如师兄常提到的师门关系:“我们所有人都在研究所,每天都会遇见,肯定会有摩擦。”我在纷杂的声音中渐渐明白,彼此的叨扰是团体无法违拗的现象,也是人活世间该有的默契,只是在人群中这般生活,似乎距离天堂越发遥远了。
来自于漩涡中心的说教、批评、争吵、责骂不绝于耳,来自于人心深处的嫉妒、否认、固执、痛苦无限蔓延,每个人都曾因一句话而展开漫长的冷漠,又因一个错误而开始不死不休的指责,更因一种信仰而封闭内心的蠢蠢欲动。
年少轻狂的我们热血浪漫,为理想盲目,实属自招恶果。这样的人生不会永远,但在到穷途末路之前,我最想知道老师是如何从学生过来的,是否一样为完美做过傻事。
最近,王老师就“宇宙是无限的”探讨理想,却在人生追求的问题上戛然而止。也许,他的人生是模糊的,抑或者,它和宇宙一样,是陋室无法理解的命题。
可惜,王老师第一次出现在我的世界,我便以主客规则防备他入侵我宝贵的城堡。只因他是老师,我是学生,他在太平的彼岸,我在漂泊的邮轮,这距离我几乎用了大半的人生来习惯。
为了整个师门的安定团结,王老师建立起一系列长幼、尊卑、对错、善恶等陋室之规则,我们则须在他制定的框架中完成特定责任,诸如礼貌待人、尊敬师长、卫生打扫、端茶递水,还有最重要的便是及时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此外,他还向我们提出了“先做人,后做事”的根本要求。我一直觉得,规矩是老师强权的象征,除了服从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与王老师的各种相遇、多次交流,都令我感受到一个软弱的自己,一个热衷于逃避的懦夫。我情愿把端茶递水的活儿推给他人,也不敢直面老师。我宁可独自一人躲在陋室,也不想参加老师的私人聚会。我只能唯唯诺诺,从心里奉他为君主,我只怕潇洒自如,被他看出怯懦的破绽。而陋室的分外宁静成全了懦弱,放大了恐惧,也许,他在不知不觉中进入陋室,正在背后监督我,想着如何命令我或训斥我。
严师,是我挥之不去的噩梦。同时这陋室也使我顿悟,自由的阳光就在咫尺,却因一扇窗变成了天涯。
当踏入这间应有尽有的小屋,就深深被无与伦比的诗情画意所震惊,我内心只觉得这里是雨后的西湖,还未谙熟学业的我,已经慢慢卷入这种旧式文人的生活氛围。我一直守着陋室,王老师便总能找到我,有时这颗心被彻彻底底地囚囿于简单的堕落中,恰如一潭死水,把老师与别人的欢声笑语看在眼里,痛在心上。谁教噩梦做着做着就习惯了,如同做一个学生。
我的生命不长,却花了大半时间让自己伪装成一名学生,就这样坐在研究所里,日复一日地看书、写作,所有都是为了经营这可笑的伪装,却冠冕堂皇地解释成“为了生存而读书”。王老师那句“先做人,后做事”点醒了我,陋室从来不是制造谎言的地方,而我也是时候活在现实世界了。
我想,所以上天安排我们相遇在同一间陋室。
我打林荫道走过,阳光洒满大地,映射出一圈圈美人的笑靥。我与老师、同学一路同行,有说有笑,有逗有趣。他们在我身边,远比那间潮湿的小屋温暖,而这时,再也没有一扇窗会遮挡阳光了。
只可惜,我若一心想要陋室,就该彻彻底底,切勿心猿意马,否则生命会被撕裂。
陋室在视野里,王老师却在传闻中。他的喜好、轶事、语录统统是我们这一年闲聊的话题之一,并综合各项外界评价,我大体可以得出一个结论:王老师是真正关心学生的好老师。又从和其他同学的交流中发现,王老师最宠我,因为我很多次悖离了他制定的规则,他却从未生气,也几乎未曾责怪我。
原来,“严师”竟是我臆想出来的,这道鸿沟是我强加在生命之间的。我好像不止一次拒绝过老师的善意,那些糗事依然历历在目,恰如我不想和老师吃饭,不想陪老师喝酒,不想听老师唠叨,不想帮老师干活,留给他的大都是自己“潇洒”的背影,我所得到的全是老师的赞许、笑容,还有那毫无原则的纵容。
老师给我的太多,而我欠他的更多,还不清了。
他愿意听我讲述身陷泥淖的故事,拿出多少旧时光与我分享,给我扬起一帆奋勇向前的斗志,以史为鉴地传授着与人为善的处世哲学。陋室、酒桌,但凡是脚下的路、头上的天,都会是我们相互学习的课堂,我们相濡以沫的往事。
一年了,王老师给予我一个中肯评价:“我变了,变得越来越好!”但我却在种种现象中察觉到,老师也变了,变得越来越老,无论是酒量、脾气,还是体力、心态,都渐趋柔和,正逐步向那利万物而不争的清水靠拢,倒印证了他常常告诫我们的箴言:“生而为人,还是应该有所敬畏!”
人的一点精神大都会被生活的谎言粉碎,但时间是一件承载灵魂的最佳容器,活着经历一番蜕皮重生,终能在春风化雨的时刻醒悟,这时便能拥有全世界的敬畏。人活到老师这个岁数,梦想已被磨得差不多了,要是没有我们和这间苦心经营的陋室,同死人有什么分别。每当目送一届届学生离开研究所,奔向广阔的天地,时间总会在老师眼里留下眼泪。尽管无法一起经历岁月蹉跎是生平最大的遗憾,但所有人都觉得老师一直在身边,他的人生箴言每每想起,竟是自己正经历的人生。
老师辛苦了,想必他比我们更理解分别的滋味,更懂得生死的意义。所以,他才不顾一切地要让研究所成为学生们共同的家园。热忱之心不能泯灭,体恤弱者,互相帮助,无论与怎样的人都能成为朋友,不要丢失这份感情,纵使这感情被背叛过千百回,这是老师不变的愿望,要比我自缚的理想更浪漫、更危险、更无可救药。至少任性的人儿会埋怨自由被束缚,进而埋葬老师殷红的希望。
但他不后悔,他可以忍受我们的不够坦白、不够优秀,以及拒绝背叛,但无法终结爱与信任、陪伴与守护、希望与未来,我的一分努力,一分成长,一分未来,他都有份参与。他说过,作为一个老师,反倒是学生们教育了我,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该说谢谢、对不起的人是我们,这些骄傲骄纵的学生。为争夺陋室的优先话语权,我们竟向爱人说了谎,向师长叛过命,向亲人埋过怨,向挫折低下头,向自由赎满罪。殊不知,这只是一间阳光普照不到的简陋屋舍,待我们离开,只消一月便会因潮湿长满白毛与青苔,但总有愚蠢的人儿拥抱它的冷漠,传言要唤醒那冰天雪地的季节。
在我准备向青葱岁月告别的一年里,幸而有王老师为我点亮一盏明灯,但若王老师是我的信仰,那我的理想又该何去何从?是伴着天气潮湿走向腐朽,还是接受慈父般的温暖,萌芽出希望。
与王老师在一起的一年,对我来说是不可替代的回忆。而一生之所以漫长,是为了和重要的人相遇,为了和重要的人制造出慰藉一生的记忆。这匆匆三年放在心上,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