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梅
半晚时分,天气闷得像个笼屉,马路上的行人像在浆糊里走着,拐弯时恨不得拉扯下手臂,生怕被浆糊粘在拐角处。
男人靠着窗子坐在巨大的悬窗窗台上,手里扣着一本《霸王别姬》,脚边累着一摞、两摞、三摞书。本来就窄小的房子,三年前搁进了四四方方一张双人床,东边角上放进了女人带来的化妆柜。并排放着白长的电视柜,电视挂在墙上从没点亮过,却一尘不染。
就是这么简单且拥挤的一个家,贴满了喜字。三年了,女人不让揭,似乎怕惊动了这份缘分,化开了这微妙的平衡。于是男人常常用白布轻轻擦拭着上面的浮灰,丢不得的东西,便丢不得。这是老天爷教的道理。书丢不得,人丢不得,这缘分更是丢不得。
手机响了,短信,“流控,没时间,先睡吧。”男人放下书,打开窗子,把头探了出去。山上的妖精像是得了号令,疯狂的摇旗呐喊起来,妖精刮起一阵风打着旋儿,撒泼打诨一般。接着整座山的妖精都开始疯癫,群魔乱舞,风从几面方向疯疯洒洒的灌了过来,这个三面环山的石头城端的一紧,仿佛整座城缩了下脖子。紧接着天上划下一颗惊雷,白晃晃的闪着光,男人数着数,三,二,一。哐一声,雷落了。山上的妖精们低下头,不再叽叽喳喳。这雷像老天爷的责骂,妖精们不敢怠慢,渐渐整齐划一的开始跳舞,风顺了,力道更足了,拖着整座城向东北角拧着身子。
万能的神仙们,洒下一片片水珠儿。水珠顺着妖精的风,在苍穹之上划出无数兵器的形状,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挝、镗棍塑拐、流星棒。
男人笑了,缩进脖子,合上窗。这天上的雨滴,合着风竟幻化为十八般兵器。妖精们抓着这些带勾儿的,带把儿的,带抓儿的似乎要和天上的神仙们比比高低。
刚才的闷热一扫而空,雨越下越大,浇的妖精们收了神通,鸣精收兵,呜呜泱泱的的躲进山洞里去了。这雨可没有一丝停下的意思,雨滴越来越密,已经传出了瀑布一般的声响。天神们似乎是掀了玉皇大帝的浴缸,把云彩们拧的像海绵宝宝。一时间满天神佛似乎都在发怒,叫嚣着神永远是神,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惊得妖精们瑟瑟发抖。
男人收了笑容,雨这般下,女人还回得来么?男人匆匆走出卧室,想去翻弄下墙上的挂历看看此时的节气。没成想绊倒了墙边的飞行箱,踉跄着坐在了地上。看着墙角边静悄悄的箱子,似乎在向自己嘟嘴。男人不忍心的去揉了揉箱子的一角,这些年也就是它陪着男人走南闯北,一路颠沛流离,要说这工作多艰辛怕只有箱子知道了。
看着挂历,“哟,今年是第十年了。”男人会心的笑着。点亮客厅的灯,翻箱倒柜的找来沉香。拿出桌角的Zip,好容易是点着了,男人看着火光。想着自己戒烟几年了,结婚前男人是烟不离手的。问及原因总是说寂寞。怕不是寂寞那么简单,更多的是落寞吧。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小说家知道。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政治家知道。人世间的落寞和孤单?怕是只有手中的烟和酒知道了。不然李白凭什么说,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女人不喜欢烟味,男人索性也就戒了。不管香烟如何袅袅,美酒如何香甜,既然找到了自己的伯牙,那就只管高山流水便是,没什么事儿是绝对的,独独知音这事儿不容易,更别说把知音娶回家。
雨更大了,男人扇灭了火儿。看着窗外的雨,不住的摇头,女人在飞机上怕是要被撕碎了吧。男人心疼,但是不担心,如果这局面女人都解决不了,那天下间就没有人能解决了吧。
耽了一眼壁钟,快九点了。男人把香放进卧室,正正经经的放好。闭了空调,女人怕湿冷,合着这香怕是能睡得好了。男人缩在床上一角,调上十个4点前后起床的闹钟,拉过被子沉沉睡去。
睡着了就不思念了,睡着了就不落寞了,睡着了就如意了。自古以来,天大的事儿只要你睡着了,就过去了。因为梦里佳人不曾离去,城池不曾被围,乌骓永不悲鸣。梦里男人不是着彩衣华服,踏七彩祥云的不世英雄。梦里的男人是个岛上的农夫,烧水砍柴,关心粮食和蔬菜,梦里男人可以常抱着女人看川端康成,看米兰昆德拉,看塞林格。雨越来越大了,但是顾城说暴风雨使我安睡。
男人醒的时候,女人刚睡下。男人叼着牙刷,打着领带越走越近。看着女人粉扑扑的脸,延误了一宿的女人的脸。男人一阵阵心疼。闹钟再次响起,男人该走了。男人叼着牙刷刚想转身,女人突然勾住了男人的小手指。
男人想抽出来,却怎么也抽不过来。那一瞬间,突然有些窒息,像崩溃,像泰山压顶,男人蹲下来摸了摸女人的头发。女人在假寐。
“我走了。要迟了,你记得吃饭。”
女人没撒手。
“等这阵子过去了,世道好了,家里顺了,我们要个宝宝好不好。”
女人不撒手。
男人突然发现桌子上放着一杆包装好的Lamy,和两张票子。笔是限量的,金色的笔,金灿灿的盒子,包的像个圣旨一般。票子是保利大剧院的戏,东野圭吾的《解忧杂货部》。
其实家里早已入不敷出,男人的不争气,流年的不顺利,让家庭被房贷压得喘不过气来。男人一年没敢动一天休假的脑子,脚崴成蹄子也是瘸着飞。但是女人一直呵护着男人的小心思,文学青年脆弱的小心思。书就算在书店站着读完也不能买电子的,字就算再丑也要用好笔签字,女人可以不买新衣服,但是要带男人去看最爱飘在空中的戏。保护着这世界上最百无一用的梦,百无一用是书生。虽说读书是无用之用,但文学有用的话,那么林奕含就不会死了。
这么一瞬间似乎想哭,但是男人忍住了,因为真的来不及了。男人就着牙膏在女人腮帮子啄了一口“谢谢你的票子和Lamy。今天出梅了,梅子黄了,天好飞了,后面会越来越好的。”
女人终究是松了手,男人退出去,缓缓关上门。一看手表快5点了,叼着早饭,夹着箱子匆匆出门,把自己塞进电梯。
电梯里站着哭红眼睛的小萝莉,一大早被父母拉着去练晨功,据说是用英语唱《报菜名》开嗓子。小萝莉突然问男人“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is it just when you're a kid?”
男人呆呆的立在电梯里,沉默了数秒,电梯打开时男人咬着嘴唇说“Always like this. ”丢下目瞪口呆不知发生了什么的萝莉爸爸。
男人看着外面湛蓝的天空,突然抱起萝莉往前小跑了几步,指着天空说“但是,现在出梅了。”
出梅 出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