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此刻风卷云舒,每一阵风都从天边吹来,柔软且温存,每一朵云都定格成画。
故事从草原铺开,也在草原终结,我仿佛一位扬鞭疾行的牧人,在马背上高高跃起,俯瞰众生,睥睨万物。北疆已入凛冬,鲁中仍是初秋,这样的时日屈指可数,七年之痒,从那个顶风冒雪的五月启程,从一场改变了无数人命运的改革起步,也从强军兴军滚滚洪流开始。
在长岛的每一个廊桥,隔着渤海海峡眺望大连湾,雨雾迷蒙,惺忪之间世界仿佛倒驶的列车向你涌来,在黄渤海分界线黄白交界处长久地凝望,天地广阔,觅一隅心安的角落,在大竹山岛,如同孤独的守岛人,颤巍巍地掬起心中的信仰,埋在苦涩却甘甜的井水之中,在砣矶、在大钦、在北隍、在南隍,初识即是离别。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旧时光一哄而散,流离失所,再也寻不到来时的路了。草原一路皆是风景,人生一路皆是况味,这旅程行色匆匆,却只顾埋头赶路,误了良辰美景。
踏浪而行、驭风而歌,受过伤,熬过夜,经历过黄沙漫卷的洗礼,体味过草色青青的荡涤,享受过舞台上聚光灯的闪耀,领略过冬日里白毛风的凛冽,也感受过七月飞雹的神奇,在比武的赛场上纵横驰骋,向山巅最顶处舍命狂奔,沿着边境线看夏日光景里的山河璀璨,也曾踩着雪堆感叹极寒之地的生之多艰。
在每一个风平浪静的雨后,彩虹高悬,七色可辨,雨水融化了草原、融化了牛羊,野韭菜窜起来了,艳丽的花儿开起来了,远处悠然的长调徘徊荡漾,草原的梦回来了。
在每一个暮色四合的傍晚,落阳西斜,倾泻的色彩溢上了山坡、染上了云彩,天空生动了,山脉生动了,草原的生灵也生动了,仿佛溺进了一场水墨变换的戏。
在滴着露水的灌木丛深处,采拾白蘑和遍地的玛瑙,从早晨到傍晚;在马场人工湖的中央,看神采奕奕的马主人策马扬鞭,万马奔腾越过时光的罅隙;在国门脚下举目凝望,天堑通途,却回不到蒙元时代马背征战的光辉岁月;在牧民的蒙古包里,双手接过颤抖的羊尾油,用力一吸,吸去万千忧思。
在驻训的无数个夜晚,灯火消散,聒噪的声音褪去了,明晃晃的人影褪去了,白天蒸腾的暑气褪去了,星河低垂,虫声呜咽,黑蓝色的天幕上星火点缀,仿佛触手可及,星光跋涉了数个光年的距离向你奔来,这莹莹之光里,可否有旧时的光景,夜晚的月色动人而妩媚,月光如薄蔓轻绕,是夜枕光而眠。
在凛冬的某一个深夜,踏雪归程,四周觑静无声,雪原像滩涂上的湿地,脚窝深浅交错,南天边几根光柱雄壮而立,辐射着绿莹莹黄澄澄红彤彤的幽光,如同天宫门前镇守八方的立柱,是罕见的极光,从遥远的天际尽头直冲云端,绚烂的光仿佛在吟唱纵横古今的诗句,让那叱咤千年的伟岸雄奇都化作一瞬烟雨。
我时常透过办公室窗户的玻璃,看不远处山包上的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周而复始、万物更迭,仿佛生命没有止境的轮回,反复而绵长。时常在清风拂面的白天,看一片黑云沉沉地压来,哗啦啦倾泻个干净,又急匆匆溜走,云朵带着情绪一处一处地发泄。也时常在冬季驭风徐行,西伯利亚的寒气顺着衣服的每一夹层沁入骨髓,风里掺着愤怒,俯冲着把你包裹,在深夜的灯光里,在被安静吞噬的夜色里,我试着和生命和解,在戎马倥偬时求得心安。
时光漫长,而记忆久远,大五临近毕业时,宿舍楼墙壁上张贴着“到边关去、到海岛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之类热血偾张的标语,彼时对边关的概念也只停留在一座哨楼云中耸立、一队官兵涉雪巡逻的场景上,也仍旧心存念想,觉得那就是人间真实,是超脱世俗、超然物外之所在。
直到在春晚节目中听说詹娘舍哨所,看到戍边战士们龟裂的手掌、紫红的嘴唇,苍茫的白色雪原中孤独的一绺炊烟才能彰显生命的存在,苦,不是边关的本色,而是边防军人为之付出的青春、捧上的忠心、甚至献出的生命所酿成的滋味,他们对于主权的宣誓,就像古老民族对于图腾的崇敬眷恋一样执着,当他们手持钢枪,或撵冰踏雪,或穿越荆棘,在未知的空间里与天地相斗,与自然相搏,只是为了证明,哪怕这里荒无人烟,但这里,依旧是中国!
在班公湖、在喀喇昆仑、在国土最深处、人烟最稀处,越动听悦耳的名字越潜藏着危险,神仙湾、红其拉甫、清河口、河尾滩、查果拉,如同野外鲜艳的果实,让人心驰神往却险象丛生,而这些,只是公之于众的极小一部分,更多的哨卡掩埋在风雪之中、潜藏在世界之外,无人知晓、无人关注。我看过一篇公众号的文章,中印边境,在一座高原哨所上,一个班的将士们从进驻之日起就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身前,是近乎垂直的陡峭悬崖,身后,是不断袭扰的印军部队,撤,被居高临下追赶包围的概率极高,守,全时待战夜不能寐,拼,来者不善只能破釜沉舟,这一片方寸之地,这一伙热血青年,融化了坚冰,像一杆旗帜,牢牢刺进祖国的领土,这是信仰的力量。
新闻里,在朝拜的路上,三跪九叩的小喇嘛举起拜垫,贴近眉眼,用磕得反光的额头朝着浩荡驶过的军列虔诚地仰望,扑地的藏袍满是尘土,小喇嘛的心头却圣光普照,与生俱来的信仰似海底的波涛,单纯而热烈。而这信仰,也支撑着我在异地他乡龃龉独行,在苟延残喘中挺直了腰板,是我贫瘠土地上升起的神庙,是我在深渊中抬头望见的月亮,让我在濒死的绝望里肆意起舞,在裹挟痛与窒息的公路上奔向未知与自由,而此刻,信仰逐渐塌陷,平凡与伟大不再共生,痛苦与辗转每日相伴,再多热爱也抵不过山水绵长,数载朝思暮想、一朝春华秋实,转瞬却又荣华东流,化作一缕惆怅。
希望经年后有人问我最灿烂的年华都干了什么的时候,我会告诉他,这天边的云彩绚烂多姿,草原的四季轮廓分明,北国的风景如梦似幻,不要辜负这一生中的每一个时刻,享受一次绝不后悔的离开,一次坦然平静的告别,向承载着少年无尽梦想的地方,也向着可能永远无法到达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