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一个人的路
三月的雪,下得倒勤,一周里这都是第二场了。人走得多的地方,雪一落下,便化了。方叔走路不如从前利索了,加之下雪,他便更加小心地一步一步走着。
家里毛毯子的罩已经完全糟烂了,想想多少年了,没记错的话,那是02年退休职工棋牌比赛二等奖的奖品。如果方婶在的话,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了,买什么,买什么样的,都是她拿主意,当然做的还是方叔。方婶近七八年因为心肺病,离不开呼吸机,基本上都不下楼了。这会儿,方叔在布艺店,和老板娘交涉着,“按我量的尺寸做就行,我套毯子,比单人被还小点,缩水?那个我都算里了,然后,你给我挑斜纹的啊,我老伴说过斜纹的结实。”“行,老爷子还挺仔细,还挺懂的,挑个花色吧!”“你给我挑吧,是我儿子用,他40岁了,差不多别太花哨就行。”
毯子罩订做完了,明天来取就行。方叔走出市场,来到旁边的明星照相馆。他拿出几张大小不一的照片,两张一寸的是方婶的证件照,应该是她身体还好时照的,意气风发,有一张还略微化了妆,他主要是喜欢这两张眉毛眼晴都笑弯了的样子,所以从那堆一寸二寸照里挑出来了。
还有两张是四寸照,是方叔方婶的合照,那还是儿子上大学,他俩去送,然后在天安门前的留影。想想方婶一辈子最远去的就是北京了,而且就那一次。方叔心里不由得酸楚。
方叔就是想把照片放大,摆在他常看见的地方,只摆方婶的单人照还总觉有些不妥,就加一张两人合影……
方婶走了不到一年,确切地说是九个月。清楚地记得去年五月,有一天,方婶就说,“疫情也好,啥也好,我可能得住院去了”,然后两人整理了差不多一小天,家里冰箱里的东西吃的吃,冻的冻,扔的扔……因为知道住院至少得2周,又把在医院用的东西一样一样找出来,少啥也不方便,和儿子一说,肯定又花钱买。方叔真是岁数大以后,尤其是前两年有过一次轻微脑出血以后,什么都不多想了。当时,就当是调养一下,然后两人就又一起回来了。谁想到呢,两人一起去的,他一个人回来的。
他一个人回来以后,感觉这不到60平米的小二居竟然有些空荡荡。沙发侧面的氧气机、呼吸机收起来了,茶几下层摆的各种药没有了,沙发上常年摆着的枕头、小毛巾被不见了……最重要的坐在那儿,各种支使、唠叨他的人不在了。
方叔觉得自己一个人可以,他自打年轻都是独当一面的人,评过先进,当过劳模,这些年一个人照顾老伴,事无巨细,非常周到。吃哪些药,先后顺序,药量,他都分得非常清楚,连水温都恰如其分。
一个人的日子,在把后续的事情都处理完以后,才算是真的开始了。
方叔从前不热衷于摆弄手机,除了接打电话,偶尔看看家人那几个微信群都在发什么,主要也没什么时间,一天三顿饭,再出去买菜买药,照顾方婶按时吃药,没有多累,却是闲不着,晚上八点多就睡了。可现在呢,感觉大把的时间空岀来,不知干什么,慢慢地,方叔学会在手机上看新闻、看小视频,但也不能太长时间,眼睛受不了(以前干电焊活伤过)。除此,他仍然摆扑克,还在自己的老位置,一抬头,恍惚看见方婶就坐在沙发上,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方叔依然按时按点做饭吃饭、扫地、拿着抹布擦茶几电视柜,扫着地呢,不自觉地看向沙发,好像又听到方婶坐在那儿提醒他,“靠墙那儿还有头发……”
依然每天去一趟附近的小市场,哪怕只买把葱,买一斤牛奶,出去能和碰到的邻居、熟悉的店家聊几句。了解情况的都会宽慰方叔,“行啊,叔,这么些年了,您老也算尽心尽力了,婶也是罪遭到头了,您就当她享福去了!”是啊,方婶刚走时,他可不就这么安慰自己的,但是,过了这些天,他心里越发得想方婶,不知道这以后的路怎么走下去。
终于有一天,方叔把儿子叫回来商量。
儿子的工作是在这边矿上的电厂,儿媳在地方上上班,在70公里外市区又买了个二居室,孙女上学也在市里。儿子在这边结婚时买的120平米的三居室,想卖又卖不上价。
方叔说,房子不好卖,我留下。我分期付款给你们,这样,你倒班回来有饭吃,孙女放假回这头也宽敞。他没说的是,自己不想住角角落落都充满了他与方婶记忆的那个房子,也没说这样可以经常看见儿子。
事情定下来以后,方叔就像又有了一个奔头,每天就收拾东西,有些物件都几十年了,只要没坏还能用,他都留着。这一辈子,打包搬家也有过几回,但却不像现在这样,一个人整理、收拾、打包,很多都是在方婶的张罗、催促下,两个人合作能把被褥行李叠得板板正正,再用单子一包,和军人的行李包差不多。
整理到那对深灰色皮箱时,方叔又湿了眼睛,那是他们结婚时的大件儿,那个年代很流行的。里面一直装的都是老两口的“好”衣服:方婶结婚时做的锻子面棉袄、一人一身儿的毛料衣服、方叔去外地给方婶买的风衣……都几乎只穿过一两回,这么些年搬哪儿都原封不动地拎着。这回依然如此,方叔像念叨给方婶,又像念叨给自己,“现在我带着,等我也走了,就看孩子们怎么处理了!”
其实,儿子的想法是,方叔只要收拾好自己常穿常用的,随时就拎包过去住了。但方叔坚持要把自己曾经的家搬过去,正正式式的,放不下又重复的小家俱,他又费心地找了能用到的人,送给人家。
一番忙碌后,方叔搬去儿子那儿了。虽然很多时候也是自己,但感觉变化很大,不会时时刻刻觉得方婶在了。他买菜比之前用心了,尤其知道哪一顿儿子回来吃的时候。他尽量不唠叨,不多打听,但有时候也忍不住会问问,怎么下了后夜,白天应该休息又去单位呢?哦,有学习……
这几日,方叔突然觉得,想到方婶时,脑海中的影像居然有些模糊了,是啊,满屋子哪有一丝一毫她的痕迹啊?
于是,方叔反反复复地翻那几本影集,总算找出了比较满意的照片去翻洗。
洗完了照片,方叔又一步一步走在了回去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