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花开：如虎，风林火山（1）

武田信玄死后，武田胜赖迭遭败战。长篠一战损失惨重，越后御馆之乱因为支持上杉景胜，和小田原北条做了仇家。天正九年（1581年）远江高天神城危急，甲斐不闻不问，最终城将冈部元信以下残兵七百人尽数战死。

天正十年（1582年），武田家的女婿木曾义昌叛变，投降织田。当年三月，尾张与三河侵入甲斐，武田四面皆敌。

三月十一日，武田胜赖偕同妻子儿女在天目山满门自杀，日本历史上延续时间最长的武家名门武田氏就此灭亡。自古大国高宦，一朝跌倒，从未有如甲斐一般云遮胧月，凋零西山。

天目山胜赖讨死图 歌川国纲作 中为土屋昌恒

甲州武将土屋昌恒目睹主家崩溃，既悲且愤，隐身天目山岩崖绝壁，孤身偷袭落单的织田军士，将尸体推落山下的谷川。传说三日之内，谷川遍染鲜红，仿佛血川。土屋战死后，他的事迹被称作“天目山片手千人斩”，其奋战所在地则被标识为“土屋惣藏片手斩之迹”。

所谓穷途末路，有水太凉的两朝领袖，自然就会有恪守武家之道的死忠孤臣。

甲斐武田源自清河源氏义光流。平安末期八幡太郎源义家奋战陆奥，弟弟新罗三郎源义光封官挂印，千里走单骑援助兄长，兄弟二人同心协力制服造反的虾夷酋帅，立下不世功勋。源义光之子源义清起初定居常陆国那珂郡武田乡，便以地名作为苗字。源义清、源清光父子后来迁居甲斐国市河庄，子孙繁衍生息，武田氏于是成为甲斐诸源的领袖。[图片上传失败...(image-1c72ca-1654268420814)]

武田家纹 四割菱

治承四年（1180年）源赖朝起兵，武田信义率领嫡子一条忠赖和弟弟安田义定投奔麾下，奇袭富士川击败平家的讨伐大军，受封骏河、远江两国守护。镰仓幕府创立，甲斐武田武功赫赫，遭到源赖朝忌惮，武田信义三个子嗣先后失脚落难，武田嫡流由五郎信光继承，受封甲斐守护。承久之乱武田信光作为东山道方面大将，高举幕旗击溃朝廷王师，再度恩赏安艺守护。

室町时代关东管领上杉禅秀作乱，武田信满站错阵营，丢掉了性命。守护跌倒，国人并起，足利将军重新任命武田信元为新任守护，甲斐国的豪族国人谋求自立，拒绝守护进驻。武田信元在信浓守护小笠原政康援助下方才勉强入国，守护的权威可就跌到了谷底。

武田信重在位的时候，实权落到了守护代迹部氏手里。武田信重因为国众叛乱而奔忙不休，焦头烂额，一无所成。信重死后，家臣推举时年只有九岁的武田信昌继位。迹部氏嚣张跋扈，连武田家历代传承的御旗日之丸和御铠楯无铠也被迹部明海据为己有，武田一族唯有诺诺不敢言。此情此景，守护代迹部氏取代守护武田氏眼看已是板上钉钉，无法挽回。

然而迹部明海因为年老而隐居，其子迹部景家专横狂妄，怼天怼地唯我独尊。国人众渐渐离心离德，敬而远之。元服以后的武田信昌则是拉拢亲族，合纵联合，声威日渐显著。宽正六年（1465年），迹部明海死后第二年，守护武田正式讨伐守护代，迹部景家连战皆败，盛极一时的甲斐守护代迹部氏就此灭亡。

武田信昌当初在人矮檐下，委曲求全，迎娶了迹部景家的女儿，生下嫡子武田信绳。讨灭迹部，武田信昌如鱼得水，和别家女子一连生下四个子嗣，其中次男油川信惠最受宠爱。信昌恨屋及乌，嫡子信绳元服的时候都没有到场，还试图联络幕府将家督位置传给次子信惠。

明应元年（1492年），甲斐爆发油川之乱，以武田信绳为一方，武田信昌与油川信惠为另一方，父子相争，兄弟阋墙。武田信绳毕竟是幕府认可的正统惣领家，而油川这边有国人众小山田氏的加持，势力相当，举国骚动。

国有内战，外敌就会趁虚而入。明应四年（1495年）占据伊豆的北条早云出兵甲斐，打算捞点好处。武田信绳与油川信惠放下恩怨，一致对外。北条早云一口钢牙磕到了硬骨头，大败亏输，只得退兵。有此联合外战的因缘，武田兄弟日渐和解，油川信惠承认了兄长的家督地位，内乱得以平息。

永正年间，武田信昌与信绳父子先后去世，继任的是年仅十四岁的五郎信直。油川信惠失掉父兄的钳制，争雄夺嫡的野心再度炽热，纠集同门一族与交好的国人土豪，试图捺死形同蝼蚁的侄子信直。

永正五年（1508年）武田信直在居馆集齐千名属下，突袭叔父的主城。一击之下，猝不及防的油川氏大半战死，信惠父子自杀身亡。武田信直随后挥兵杀入国中地区，先后降伏众多支持油川的国人众。连甲州国人之首的小山田氏也被迫低头，与武田家联姻讲和。

永正十二年（1515年），武田信直联合小山田信有攻打甲斐西郡的豪族大井信达。骏河今川氏亲出兵支援大井，两边鏖战经年，武田渐渐占据上风。骏河今川身陷与尾张斯波的缠斗，今川氏亲断然决定与武田和谈，势力退出甲斐。武田信直随即迎娶了大井家的女儿大井之方。

困扰武田家两代人的油川之乱在少年信直疾风烈火一般武功之下烟消云散，上杉禅秀以后叛服不常的国人众也叫逐一收服，甲斐武田从此走上战国大名之路。这位武田信直后来改了名字，他便是武田信玄的父亲左京大夫武田信虎。

永正十六年（1519年），武田信直将居馆迁移至甲府府中，在此营造踯躅崎城。日暮风吹古原树，杜鹃啼遍满林花。自此大约六十多年，踯躅崎城成为武田家三代领国支配的政治中心。

大永元年（1521年），时年二十六岁的信直改名信虎。当年九月，不甘失败的今川氏亲二次侵攻甲斐，总大将福岛正成统兵一万两千人逼近踯躅崎城。武田信虎率两千骑迎战，饭田河原与上条河原两战皆胜，斩获福岛正成首级。这位悲催的福岛大将就是后来地黄八幡北条纲成的父亲。

国家平定，外辱驱逐，雄心万丈的武田信虎放眼天下，走上为甲斐人争夺生存空间的正道之路。多山的甲斐位于骏相越三者包围之中，武田虽然自保有余，想要挑战今川与北条却也力有未逮。以信虎的实力，要么出兵富庶多粮的关东平原，要么就是试手豪族林立的邻国信浓。

甲骏相分国图

大永年间山内扇谷两上杉邀请甲斐武田兵出武藏，对阵相模的北条氏纲。甲州铁骑踏平武藏野，声威传天下，然而子弟徒从白白抛尸去首为管领家送掉无数性命，武田自己却没有拿到多少分润。

东边不亮西边亮，武田信虎扭头又转向了信浓。信浓守护小笠原与甲斐武田原是一脉传承，室町时期经历家族内斗势力中衰。信浓国中以小笠原、诹访、木曾、村上四家为首，豪族并起，互为蜗角之争。偏偏遇到强敌入侵的时候，众多豪族还能捐弃前嫌，一致对外，这也就导致武田家的信浓攻略格外艰难，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充斥着血与火的持久战。

信虎时代武田用兵的突破口在信浓国东南的诹访与佐久两郡。诹访势力相对独立，国中寺社如云，号称神国。佐久国人林立，互为对峙，据说武田一日便可落城三十六座。但是甲斐军刚撤离，佐久的豪族国人便一再叛反，结果还是一场空。

信浓分郡图

享禄元年（1528年），武田信虎首度尝试出阵信浓，诹访赖满率兵迎击，两方交战，武田败北。四年后甲斐国人栗原兵库和饭富虎昌依仗诹访之力叛乱，武田信虎击败叛军，甲斐国这才趋于平定。

天文五年（1536年）骏河今川发生花仓之乱，得到武田支持的今川义元成功胜出，武田与今川缔结甲骏同盟。恼羞成怒的相模北条和甲骏两国同时交恶，遭到挫败以后也只能以停战告终。第二年武田信虎将长女定惠院嫁给今川义元，然后以今川为中介替嫡子武田晴信迎娶了公家之女三条夫人。

天文五年十一月，武田信虎率兵八千攻入信浓，目标是佐久郡海野口城的平贺源心。平贺也是源氏一族，镰仓时代平贺朝雅的后人。传说平贺源心所用太刀长达四尺三寸，战阵之上有万夫不挡之勇。海野口扼守甲斐到信浓的要害通道，位置险要，是武田必争之地。

武田信虎寒冬用兵，平贺源心笼城不出。攻城一个月，甲州军困顿不前，士气消弭，信虎无奈之下唯有撤兵，留嫡子武田晴信殿后押阵。看到甲斐大军撤退，平贺一方欢欣鼓舞，绷紧的心弦终于放松。不料武田晴信率小股精兵逆袭海野口，一举落城，平贺源心也在此阵丢掉了性命。

武田晴信时年十五岁，海野口奇袭是其初阵。这一战干脆利落，战果斐然，令甲斐的国人武将大开眼界。甲州将士追随武田信虎东征西讨，鞍马多年一无所获，如今他们在少主晴信身上看到了共和国延续的新希望（这里是星战梗......）。

晴信越是万众仰慕，士卒归心，他的父亲黑武士信虎就越是看不上这位智谋超群的子嗣。在武田信虎看来，勇者无惧，只有怯懦之辈才需要依仗小伎俩去蛊惑人心。信虎认为晴信的同母弟弟武田信繁才是当选之人。武田信繁夹在父亲与兄长之间，也是左右为难。

天文九年（1540年），武田信虎把女儿祢祢嫁给诹访赖重，与信浓诹访达成了盟约。第二年信虎出兵信浓，扫荡佐久郡，取得大胜。天文十年六月，武田信虎由侧室陪伴，带着数十位侍从离开踯躅崎城，途经物见游山，前往骏府城看望女儿定惠院。信虎此行的目的是想要面见女婿今川义元，商量将嫡子晴信流放到骏河，再扶持武田信繁上位。

然而武田信虎到达骏府城，很快便从今川义元口中得知甲州重臣板垣信方和甘利虎泰已经遵照武田晴信的指示，封锁了甲骏的边界。自己反而遭到嫡子的驱逐，再也回不去甲州了。

武田信虎作为甲斐武士团的团队领袖，作风扎实，武勇过人。但是他一味追求武力，好血嗜战，辗转武藏信浓多年，开销巨大而所获甚微，众多臣从武将心中都有腹诽，很是不满。加上连年征战，课税深重，甲斐国中饿殍遍野，民众也是怨声载道。

信虎只道自己连战连胜，却没想到无法收获实利的胜利对团队成员来说全是镜花水月，再辉煌的荣耀如果不能上市变现就成了画饼充饥。想要团队成员跟着一块拼命，请先给够回报，否则就要小心被团队遗弃。四十七岁的信虎正当盛年，只因为KPI不达标，结果就被才二十岁的新生代取而代之。说到底，黑武士信虎无非只是一头可怜的社畜罢了。

武田信虎在骏河滞留多年。直到桶狭间今川义元身死名灭之后，信虎与今川氏真不和，转而投靠京都的将军足利义辉，成为幕府的相伴众。京畿大乱，信虎无奈取道北路，寄居信浓高远城，终身未能返回甲斐踯躅崎城。

多年以后，年界耄耋的武田信虎驻足于信浓的深山密林之间，想象嫡子晴信高擎风林火山旗帜，纵横驰骋在关东大地，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攻如火，不动如山，未知信虎心中又会是怎样的五味杂陈。

战国乱世，人命如纸，朝不保夕，有武田父子这样激烈的内卷不足为奇。偏偏一个气势磅礴，星辰大海一般往上走的社会，居然也会有黑暗森林一般的狗斗法则，这岂非——

咄咄怪事。

（第七十七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