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在水中摆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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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地处冀南平原,华北平原的腹地。四季分明的气候, 把家乡的季节谱成了音律:春天用笛,夏天用鼓,秋天用琴,冬天用埙。雄踞平原西侧的莽莽太行仿佛一道水闸,依照四季的变换,给各条大河公允地分配着来自天上的雨量。
岁月之河安静地流淌。土地上的人们惯常于红日的东升西落,奔忙于他们的劳作生息,传递着彼此的喜怒哀乐,不时地转换着各自的身份与辈分。直到1963年的一场大水。太行山的闸门失灵了,大河纷纷决堤,涛涛洪水铺天盖地而来。那是溶进人们灵魂的噩梦。从此,63年成为了家乡的洪水符号。
老人们说,那年七月,天河豁了口,大雨如泼,平地行船。母亲以讲故事的方式告诉我,村子里很多土墙土屋在水流里转眼功夫就塌了,整天都听得到“扑通扑通”房屋倒塌的声音。好在,我家房屋的地基高,邻居们大多搬到了我家,当时几间屋子里站满了避难的邻人。农田里的庄稼都泡了汤,父亲撑着用两扇门板拼作的木筏,也只是从水里捞了几个南瓜回来。
不过,那是我出生前的事。记事后的那些年月,好像雨水也总是很多,每到夏天,印象里都是水。白天风雨大作暴雨如注,傍晚屋檐滴滴答答,滴进用来接水的一排盆罐里,盆罐满了就溢出来,流在地上成了一条小溪。或者午夜一场狂风,只听得院子里枣树的枝条摔打西屋平房的噼噼啪啪声,和一阵紧比一阵的哗哗的雨声。次日早晨,满地碧绿的枣叶泡在清凉的雨水里,枣叶上的青枣水光鲜亮。我把枣子择下来,洗一洗,放进一个白色搪瓷盆里,用一块儿红红的旧布蒙了;待几天再吃的时候,枣子暄暄软软的,不怎么甜,但却是童年里少有的味蕾记忆。
雨后,院子里的水打着漩儿流向出水口,有时被一根小木棒拦着,水就从小木棒的两端分流出去,或者平推着小木棒一直壅到出口前。积攒成堆的杂物会堵塞出水口,父亲拿一把铁锹把它们划拉开;有时候哥哥应了一声,接着“踢踏踢踏”地奔过去,一脚把杂物踢开,又马上跑回来,前后不超过五秒钟,却溅了我一身泥水。
街道里的水仍在奔涌着。有人故意站在街道中央任水流冲刷,时不时发出一声惊叫。村子的地势南高北低,村北的低地汇集成了一片汪洋,水头离我家的后墙不足50米。村里的饮水井位于低处,大雨过后完全淹没于水面之下,人们担水时就出现了无奈的一幕:拎着水桶在井口上方的水面上随便摆荡几下,然后灌满水,提出来,权当是从井里打了水。至于干不干净,就无人考究了。
人是从海洋里走出来的,也即人是离不开水的这个论断,被儿时的我们完美地演绎着,并且可以当作确凿的论据。因为我们整天泡在水里,即使被父母拉出来,也会很快再跳进去,雨天也照跳不误。许是小时候与水的时常接触,那时的大人和小孩都练得一手游泳的本领。新手们最先掌握的技术必定是不雅的狗爬式,总由一个大人或者哥哥,把诚惶诚恐的初学者,带至深水后自己迅速游离,然后在一旁守望,思考着那个在水中扑腾的小家伙需要哪方面的指点。这种授徒方法确实存在很大风险,但或许是最有效的。我那时犹如身处半空之中无处借力,只好两脚蹬水双手拨拉,不期然竟浮了上来,从此明白了其中关窍而一通百通,很快就可以潜泳和仰泳了。我们几个伙伴往往把自己交给这种上天垂降的恩泽,在水中倾情地释放自己。无以言说的轻灵感与舒畅感,使我们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水族动物。伙伴们有时进行潜泳比赛,看谁潜得最远;有时并排仰泳,边游边仰望着蓝天上的卷积云,丝丝袅袅飘飘散散,争论着哪里会是它们的老家。西邻居打算雨季前翻盖新屋,却因为用料不全而耽搁了下来,他们原本用作檩梁的木料被雨水冲到了村后的大坑里,那一直是我们嬉戏时不可或缺的道具。我们坐在上面把它当军舰,或者几人合作,扶着它进入深水区再转回来。回想当时的情景,脑海里依然是一片温馨的画面。与天地亲密无间,与自然融为一体,本就是人们应有的初心。
水坑后是一片盐碱地。白茫茫的土地上生长着成行成列的枸杞丛,低矮发白的枝干无力地下垂着,像一只只瘦骨嶙峋的老山羊。但它们枝条上却长着浓绿厚实的叶子,叶子和针棘间缀着的通红的小果实,却颗颗如玛瑙般倔强而招摇,这便是枸杞子。
采摘枸杞子不能像采槐花一样可以一把捋下来,枝条上长长的尖刺是枸杞的带刀侍卫,人们只得小心地一颗一颗轻轻摘取,正如从贫瘠的生活中一点一点捡拾生命的给养。这种灌木的先祖有着傲人的荣光,它们从远古的西周走来,带着拙朴的睿智,在《诗经·小雅》等篇目里频频露脸:“南山有杞,北山有李。乐只君子,民之父母。”;而且在《本草纲目》里也是威名远播,“枸杞,补肾生精,养肝,明目”。可见,枸杞自古以来就非比寻常。但过去的人们不会有今天的养生意识,人们种上它是因为只有它才能在盐碱窝里生长,勉强没有把土地撂荒,正像种植大片高粱一样,是众多选项中的唯一。
巍巍太行赋予人们生命之源的同时,也把深藏在山体内的矿物质,随着流水潜入了平原的肌理。富集了太多盐分的土壤,好似大地母亲脸上的瑕斑。囿于当时粗陋的条件,人们在改变大地面貌之初,因势利导进行了多种农事活动,一笔一笔润色着大地的容颜。煮土制碱,抹除了大地的霜斑;熬土制硝,硝石乃是烟花炮仗的精髓,凌空绽放时的五彩光辉,是大地母亲的靓妆,这应该属于天才而适用的理念。对于我来说,具体的行动就是扫硝土。
硝土多出现在老墙的根部,只有潮湿发黄的薄薄一层,故而硝土最好在黎明时分及时扫下。记得很清楚,寒冷的正月里,天仍未明,我和哥哥就拿上一把笤帚,一只小簸箕,背上一只挎篓,挎篓里面衬一层破布以防漏土,走在了沿街的土屋前。空气稀薄而凌冽,寂静的土街沉睡在黑暗里,不时有一只野猫不紧不慢地爬到了光秃的树上。小巷深处的几座旧屋早已废弃,那里更加阴暗,阴暗得毫无生机,似是被丢弃在时光深处的一个隐喻。我在墙根下哆嗦着打开手电筒,哥哥把硝土快速扫进小簸箕,再倒进挎篓。有时扫的硝土很多,需要往家里送好多趟,哥哥会把硝土一趟一趟背回去,我在原地认真地负责看守。每想到料峭的冬日黎明,两个大头瘦童扫硝土的场景,我总是感慨良深。如今,事业风生水起的哥哥,听我提起这件事情时,很爽朗地笑道,都过去了,再难也难不死人。
水利万物,却也泛碱;碱可化硝,硝可璀璨。这状如世间的生命,历经诸般劫难后方得以蓬勃,这也许就是亘古如一的烟火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