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戒学堂:365天极限挑战日更营连载小说原创文字集

悬疑|失踪的锤子(5)

2018-08-29  本文已影响7人  森林中的陶熙
图片来自网络

失踪的锤子(4)

真相只有一个,每个人说的话都是“罗生门”。这是我做五年警察得出的结论。辛月说是她杀的人,我不信。

她不像个杀人犯。做警察的当然知道“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但我们总能在杀人犯的脸上找到一些与常人不同的东西,尤其是眼睛。在辛月从楼梯上站起来时,我看见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瞳仁很黑,里面写着坚定,却没有残忍。

当然这不是唯一原因。她的身材不符合犯罪嫌疑人的条件。我的目测很准,尸体是个大个子,在男人中也比较高,而她个子较矮,在女人中也是娇小玲珑型的。假如犯罪凶器是现场勘查报告中所提的锤子,要使锤头够到被害人的后脑,她必定伸长胳膊持锤子柄的后端,那种姿势的打击力量却不足以对受害人造成那样的伤害。

她站立时的样子就是一个标准的老师。齐耳的短发规规矩矩的,左边的头发被她习惯性地掖到耳后,露出粉白色半透明的耳垂。她的五官长得很端正,面容平静而克制。方格衬衫、灰色裤子挂在她的身上有些嫌大,但被打理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她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我以前的一位老师,出于对那位老师的尊敬,我在开始审问辛月时对她很柔和。

但是她不配合。无论问她什么,她都说那一句话——“人是我杀的,判我死刑吧。”这让我很焦燥,对辛月一点一点地产生了反感。我希望她能理解我对她的优待,对犯罪嫌疑人我们通常可不是这么温柔的。我还没有采取郭局长示意的“办法”,只是不停地审问。封闭的预审室被我连续抽烟熏得几乎看不清人,我发现辛月讨厌抽烟,就抽得更厉害,她呕她的,我抽我的。辛月一直窝在椅子里,像一只病猫。我希望她能尽快认清形势,好好配合,那样我们能尽快结案,她也会少些痛苦。

丽丽既苗条又丰腴的形象老在我的脑海中徘徊,她身体的温度也摩擦着我,让我越发对案件审理得不到突破而心急如焚。丽丽不明白我这些天为什么一直加班,她觉得国家正式编制的警察应该又威武又悠闲。我现在无法跟她解释,我想等破案后在告诉她喜讯的同时给她好好说说我的工作性质。

预审是一门学问,关键是找到犯罪嫌疑人的心理突破口,找到了,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我没想到,自己偶然的一句话,打开了辛月坚守数日的心门。

那时,我们都极其疲惫。她常常坐着坐着就睡着了,我们一发现她的头耷拉下来就立即弄醒她,我知道,她快支持不住了。我说的那句关键的话是:“你不是想判成死刑吗?只有配合我们完成公安必需完成的工作,才有可能办到啊。”

听到我的话,她终于抬起了头,“你们必需完成什么工作啊?”

我拿笔敲敲桌子上的本子,“按规定程序交待你的整个犯罪过程,犯罪事实符合死刑的条件自然会被判死刑。”

“好,我配合。”她这一回答应得十分干脆。

小李一听立刻来了精神,连忙摆好记录的姿势。

“姓名?”

辛月睥睨了我一眼,“你不是知道?”

我很耐心,“这就是我说的程序。”

她好像理解了,乖乖地回答:“辛月。”

“年龄?”

“三十六岁。”

“工作单位和职业?”

“市职业中专学校,语文老师。”

“犯罪行为?”

“我杀了我丈夫。”

“你丈夫的姓名?”

“鞠长庆。”

“年龄?”

“也是三十六岁。”

“工作单位和职业?”

“国营七九三厂,工人。”

“你怎么杀的他?”

“用锤子,用锤子打他脑袋,把他打死了。”

我的心跳加快了,她说的与现场勘查结果吻合,是锤子。但是还有疑问。

“你只有一米五二,你丈夫身高一米八五,你如何打的?”

辛月好像对我们细致的工作很惊讶,也很欣赏,她停顿了一下,想了想,说,“他走在我前面,下了两节楼梯,我就够到他了。”

哦,她这样说倒是说得通,我心中最重要的一个疑团解开了。

“锤子从哪里来?”

“是我家的。”

“拿锤子干什么?”

“一楼的鸡笼子有一块板子松动了,鞠长庆说他要钉钉。”

“不是要钉鸡笼子吗?为什么杀人呢?”

“我早就想杀他,正好这次有了机会。”

“为什么想杀他?他打你了吗?”

辛月的肩膀耸动着,但并没有哭。天气闷热,我们在里面连续熬了三十多个小时的预审室更是透不过气来。辛月这时却把肩膀朝前合拢,两只前臂交叠,就像大冬天乍一出屋被呛了口寒风一样。

“不,他不打我,他只是不理我,他就是冷漠。”

我见过被丈夫殴打得浑身青紫呼天抢地的女人,可那些女人并不希望丈夫死。“不理我”、“冷漠”能构成杀人的理由吗?我那个时候真的不懂。当数年后,我最亲爱的丽丽对我也施以冷漠,让我每天都如沉浸在冰水里欲生不能、求死不得时,我才明白当时辛月的处境。她说的话、她当时说话的神情,让我日后来回咀嚼。我有时感觉到自己在接受一种刑罚,那就是把我禁锢到辛月的身体里,让我体会这种别人不可能理解而自己也无法言说的痛苦。

“你丈夫怎么不理你的?”

“什么都不理。”辛月的脸有些潮红。

小李有些兴奋,“你是说你们夫妻的性生活?”

辛月没言语,看表情是默认了。

我对辛月产生了新的认识,没准儿这个女人不像表面那样无辜,而是暗地里淫荡。我在心里加固自己的猜测,“你有情人?”

“没有。”她回答得很干脆。

看来需要采取些迂回战略,“你们是夫妻呀,这种事情可以沟通。”我说。我想起丽丽主动的时候,她用的是眼神,一汪水一样的眼神,或者有意无意地让充满弹性的乳房在我眼前一晃,啊,真是销魂!我感到自己的脸有些红,连忙收神。

“他厌恶我。”

“厌恶?你的意思是他跟你结婚,但是又厌恶你?”我不相信。

但是辛月点点头。“他跟我结婚是为了转业留在城市里,他不想回到家乡那个贫困的山沟里去。”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我又说。

辛月摇摇头。“开始我也这样想,但是不行。人家要是铁定了心思,你再努力也不行。”

“两个人朝夕相处,可以聊天呀。”我几乎忘了自己在审问犯罪嫌疑人,因为这两天丽丽在跟我生闷气,这是婚后她第一次赌气不答理我,我也想和人聊聊夫妻关系。

“聊天?”辛月撇了撇嘴,“你不会明白,当你在别人的眼里形同空气,他每天只做自己的事情,都不屑于答理你时,你跟人聊什么?”

她好像觉得“你不会明白”这句话说得不礼貌,又接着补充了几句,“我说的‘不会明白’是你们可能没遇到过那样的人。鞠长庆回到家就像回到军营,他自己整理内务,被子叠成方块形,根本不允许我动。他像孙悟空用金箍棒划出无形界限一样,在屋子里隔出了他的空间,那个空间我不能进入。”

我和小李像听故事一样兴致盎然地窥探她的隐私,鼓励她说下去。

“他在人前一种表现,关上家门又是另一种表现,这两种表现简直判若两人。鞠长庆在外面是老好人,甚至人家欺侮他他都不会还嘴,但是他回到家,我就是他泄愤的对象。他要把别人加给他的侮辱,成倍地扣到我头上。我一看到他对我的态度,就知道他在外面遇到什么了。人家笑话他说话的口音,他回家就会阴阳怪调地学我,说我的普通话不标准,根本不配做老师。”

“那他只是说说而已,他不是不打你吗?”

“是的,他不打我,但那样还不如打我呢。你不知道他讽刺、挖苦、贬损多令人难过。有一次我狠不得和他对打,心想就算让他打死也心甘了。但是他那么高,那么有力量,他一下子摁住我,我就不能动弹了。他说我是贱种,他不屑于打我。”

“他为什么那么说你?”

辛月觉得自己失了口,仿佛后悔说出了不该说的话,突然沉默了。我看见有几滴晶莹的液体从她深低下的头下洒落。后来她仿佛下了决心,缓缓地说:“我是私生女,我现在的父母是我的养父母。我的养父母把这个事情告诉了鞠长庆。”

这下我明白辛月的父母对辛月杀人这件事为什么反应那样奇怪了。

虽然养父母对孩子可能没有那么多的爱,但毕竟把她养大了,我还是觉得她太偏激,要求太高。我的父母不是到现在还对丽丽挑三拣四的么!于是我说:“就算是亲生父母,也不一定事事如孩子意呀。你没想过杀人的后果吗?如果你判了死刑,你的养父母老了靠谁赡养啊?”

没想到辛月竟然笑了起来,“那样也好,他们的打算落空了。”

看到我吃惊的样子,辛月发挥做老师的特长,以一个比喻回答了我:“你养鸡吗?从小鸡一孵出壳你就精心饲养它,每天都照料它,你认为鸡应该对你感激涕零吗?如果它也有智慧,它就会知道你爱惜它的眼神实际上等同于盯着一碗鸡汤,那它会怎么想?我生下来就被他们抱走了,从此像小鸡一样被饲养着,我知道自己是他们的工具,人养鸡是为了要它们下蛋或者要它们的命,他们要我侍候他们直到死亡。他们对我说的话永远都是那几句——‘要不是我们要你,你早就死了’、‘我们养你,花了多少钱,你知道吗?’、‘不孝顺我们,你就是白眼狼,我们要让天底下的人全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辛月停顿了一会儿,冷冷地说:“我希望他们从来没有要过我,我希望自己早就死掉。”

我和小李面面相觑。

“可你也不该杀人啊?”小李说。

“你们知道每一个家庭关起门来,实际上过得是什么日子吗?在正常的表象后面,有多少心酸和不可告人的秘密吗?”辛月竟然质问起我们来。

“难道就是因为你丈夫对你冷漠,你就要杀了他?”小李站起身,手指愤怒地指向辛月。

“不只是冷漠,他还栽赃给我,对别人说我是个石女,不生孩子是我的问题。”辛月斜着脖子昂起了头。

“你怎么确定不是你的问题?”

辛月把身体摆正了,确切地说,“我知道不是我的问题。”

我很想问她是否和别的男人有过什么,但小李先说话了,“那又怎样?”

“可是他偏说是我的问题,我让他去医院看他不去。他说,‘母鸡不下蛋,怨不得公鸡。’”

这句话把气氛搞得十分滑稽,小李已经笑出声了。

“就因为这句话,也不至于杀他吧?”

“我养了两只母鸡,就是一楼门口那两只,可是不知为什么,它俩不下蛋。我知道院子里的人背后议论的话多难听,他们说什么我不能生养,就是我养的母鸡也下不出蛋来。别人说我不跟他们计较,可是鞠长庆也说,还和别人一起说!我们没有孩子是怎么回事,他鞠长庆最清楚,他为什么这么说呢?我看见他和别人一起笑,他还笑!”

“所以你就杀了他。”这一番对话让我对辛月改变了看法,如果她是个偏激的人,杀人未必不是她实施的,如果她的供述能和现场勘查的结果对上那就可以结案了。

“你们理解不了。我跟他过了十四年,这十四年是我掰着手指头数着过来的日子,我就像生活在监狱里。在外面,人人对我指指戳戳,在家里,他对我冷嘲热讽。我原本以为结婚能给我一个新的生活,鞠长庆虽然是我养父母挑的,但看他的样子挺老实的,刚结婚时我对他怀有希望。可没过多久我就知道自己想错了。新婚之夜,我等着他,可他抱着被子离开了,我们有夫妻之名,却没有夫妻之实;每当家门一关,他的脸上失去了笑容,除了挖苦我没有别的话语;他很会讨我的养父母的欢心,帮他们干活儿,他们三个是一伙的,而我从侍候两个变成侍候三个。”说这段话时,辛月很激动,有点语无伦次,最后绝望地说了句,“我终于知道了鞠长庆为什么需要我,他不只需要城里的工作,还需要我充当他是一个正常男人的幌子。这些,我并不指望你们能理解。”

“如果是你杀的人,那锤子呢?”我想趁热打铁,在她的思路有点混乱的情况下把她的防线一举攻破。

“锤子?”辛月陷入困惑,好像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问她这个问题。

她说,“我扔了。”

“扔了?”我紧追不舍,“扔哪里去了?”

辛月偏着头想了又想,“我忘了,可能扔到家属区外面拐角的公共厕所里了。”

按照辛月的供述,案件基本清晰了。我仍然有点惋惜,于是又问她,“那你也没想想你自己,你才三十六岁,还年轻。”

“年轻?我从不这样认为,其实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已经死了。”辛月说。

“你爱看书吗?有没有读到过纪伯伦的那篇散文——《坚持做玫瑰的紫罗兰》?”她背诵起来,“昨天我也和你们一样,藏在绿油油的草丛里,满足于自己的命运。这种满足使我在生活的暴风雨里得到了庇护。我的整个存在的意义都包含在这种安全里,我从来不要求比这卑微的生存更多一点儿的宁静与享受。啊,我原是可以跟你们一样,紧贴着地面生长,等待冬季用雪把我盖上,然后偕同你们去接受那死亡与虚无的宁静。”

我和小李吃惊地看着辛月被折磨数日而萎靡的身体一点点硬朗起来,她的脸颊和嘴唇红润起来,她的目光沉静而有光芒。她接着背诵,“我就要死了。我要死了,但我内心里却有一种从来没有一株紫罗兰所体验过的感觉。我要死了,但是我知道,我所生存的那个有限的后面隐藏着的是什么。这就是生活的意义。这就是本质的所在,隐藏在无论是白天或夜晚的机缘之后的本质!”

“可是你想没想过,你还是个老师呢,你这样能教给学生什么!”我的这句话给了辛月致命一击,像是子弹打中了一个充满水的气球,辛月大哭起来,泪流不止。

我和小李合上本子,预审记录做完了。我想,这个辛月真的疯了。

失踪的锤子(6)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