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记（5）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家具厂的工作绝对不能算是有趣的，不论哪个工种都是辛苦而枯燥的。可郑海洋却不这么想，他还是认为上学更枯燥一些，一天下来七、八节课，能坚持坐下来就不容易，放学还要写好多作业！有时他甚至会想为嘛上课时间是45分钟而下课时间只有10分钟呢？如果上下课的时间颠倒一下也许他会更喜欢上学吧。做工就不一样了，虽然也有各种各样的规章制度，但终究要自由得多，多干会少干会，只要别耽误生产进度就行。至于累嘛，那是理所应当的，因为咱还拿了工资不是？
海洋现在是送货工人，每天跟着车到处跑，比车间里的工作要有趣得多，至少他是这么认为。他的头脑总是很活跃的，爱聊天，因为没见过的事物很多，所以一天到晚总是问这问那的，他到不是真的为了学习什么，主要还是好奇心胜，另外他还没有真正体会到“工作”的枯燥与无奈吧。
整整一个夏天，海洋跟着三组的同事们送了上百次货，虽说这种搬搬抬抬的工作没什么技术含量，但这么多次送货所经历的人和事确实让他增长了不少见识。正如二宝所讲的那样，厂里的家具还真是有点档次的——这是他最想不明白的地方，总觉得高档家具不应该是这样的厂子生产出来的——价格确实不低，订做家具客户包括商人、高管、官员、歌星、演员、模特……那真是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都有，总之都是些有经济实力的人。这些客户中有的很随和，对送货的工人很热情，临走时往往还会拿出饮料、水果之类的东西相赠以表感谢，这会让大家心里感觉特别舒畅；也有些客户就刻薄得多，不管工人干得多么认真仔细，终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他（她）总能挑出这样那样的毛病，就好像他（她）这俩钱儿可不能花冤枉了一般。好在跟客户沟通的工作主要由老李负责，其他人该干嘛干嘛，并不理会。海洋心中虽然觉得不爽，但做得久了，见得人也多了，这种事也就不会往心里去了。
既然客户都是有钱人，那么居住的地方肯定也是差不了，所以海洋他们送货的目的地往往都是高档小区或者别墅区，优美的环境、豪华的装修往往让他们羡慕不已。同时家具厂的客户不只是社会民众，也有一些政府机关，不过这种情况比较少而已，海洋只去过一次，留下的印象却是蛮深的。那一次他们的送货地点是中楠海，具体是哪个部门就不太清楚了。这可是最重要的GUO家机关，警戒相当森严，他们的货车一进大门就实行人车分离了，车子由警卫员开进去，五名送货员则被带到一间办公室进行登记。这个过程是很麻烦的，不仅把姓名住址、身份证号、学业工作这些都详细记录，还要把上两辈的家庭成员信息都要写清楚，但凡履历中有个污点恐怕都不能进入。登记过程就用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然后他们由警卫员带着往里面走——与其说是带着，不如说是押着：他们五人排成一条直线，前后各两名警卫，都端着枪，表情严肃，吩咐大家不要说话、不要东张西望，就这阵势一般人也不敢造次。几个人迤逦而行，途经一处，隐约听见有人说话，“干嘛呢老家伙？”“没事，这不是遛个弯儿吗？”“闲得你蛋疼，瞎特么遛什么遛！”“嘿嘿你个老家伙，用得着你管？……”海洋好奇心胜，不由得抬头观望，见西面廊子上面有两位老首长在那里谈笑，还没看清容貌就被身后的警卫员赶上一步大声呵斥：“低头！”吓得他赶紧转过头来不敢再看。
一行人穿宅过院，总算到了要卸货地点，车子早已停在那里。老李与负责接收的同志查验了送货单之后，几个人开始卸车。其实这里的办公人员却是很平易近人的，不像警卫员那么严肃，不过大伙还是不敢吱声，一言不发地把家具抬进了房间。
在回来的路上，大刚还告诫海洋：以后再到这种地方，千万得守规矩，那些荷枪实弹的卫兵可不是闹着玩的！海洋嘿嘿一笑，心里想着以后最好还是少到这种地方来，几个小时把人憋得受不了；同时又感叹老板够有能耐的，家具都卖到中央了。
送货做了这么久，海洋也是个有经验的员工了，他本以为这份工作也就这样了，除了每天面对的客户不一样，装车卸车的过程都没啥差别，家具的简单组装他也基本都学会了，他甚至觉得已经没有什么挑战性了。其实不然，只能说他运气比较好，在工作中并没有遇到比较麻烦的状况罢了，而中秋节前的一次经历就给他好好上了一课。
这天是周五，也是一周中比较忙碌的一天。上午，海洋他们小组送了一趟小活，吃过午饭还没休息多一会，就又接到一个大单。这张发货单上面的家具太多了，一辆车子都装不下，老李只得跟领导请示，联合二组一起完成这趟任务。类似情况以前也是遇到过的，大家并不以为意。
二组的组长这两天因病请假了，大家本以为今天要由老李统一带队了，哪知把家具打包装完车以后，老板的儿子小贾兴冲冲地跑了过来，边跑边喊：“装完车了吗？走！今天我跟着一块去！”
大伙都是一怔，以为他是说笑话呢。二宝笑嘻嘻地凑过来说：“哟，我说少爷，这种活儿怎么能让你跟着一块干呢，贾总能乐意吗？”别看小贾是老板的儿子，可是平时并没有什么架子，大学才毕业，也不急着找工作，这段时间经常到厂里来玩，跟这些年轻的员工都混得挺近乎的，大伙都管他叫贾少爷。
小贾一本正经地说：“哪的话？干这活儿怎么了？我跟我爸说好，就当体验生活了！行啦行啦，快都上车，该走啦！”说着就跳上了二组的货车。
大家见他这么认真，齐声叫道：“对，听贾少爷的，快点上车！”老李苦笑着直摇头，只得带上小贾一起出发。
送货的地点在北四环的一个小区，客户是位退休的老干部，新置的大房子，儿子给订了这满堂的家具。路上很顺利，两组人马很快开到目的地。这是一个低密高层住宅小区，每栋楼都有三十几层高。海洋抬头望向楼顶，感叹：“这楼可够高的！”
二宝也望了望，随口说道：“真他妈高，要是电梯坏了可就毁了！”
老李呸了一声：“别瞎说，小心让你说中了累死你个臭小子！”说罢拿出发货单，同着小贾先行上楼与客户碰面。二宝问：“头儿，一会儿送几楼啊？”
“31楼！”老李应了一声，进了单元门。二宝吐了吐舌头：“好家伙，保佑电梯没毛病！”
不一会老李和小贾又下来了，交待任务：“就老头老太太在家，咱们动作快点，争取天黑前给人家弄利落了！”大伙齐声响应，各自忙碌起来。
海洋和同伴搬着家具第一次走进客户的房子时，顿时觉得眼前一亮，这屋子的面积好大，没有300平方米也差不多吧？相比之下，楼道和电梯间就显得太过窄小，因此走进房间的感觉反而像是由一个昏暗的小屋走了出来，来到宽阔的庭院。只是他还没有仔细打量一下这间屋子的装潢，又被同伴拉了出来。
时间紧任务重，每个人都打起精神卖力地工作。小贾也不闲着，一趟趟地跑上跑下，不管哪几同事在抬着家具，他都上前搭把手，虽然他力气没那么大，动作也显得拙笨，但这份热心肠确是让大家挺感动的。时值九月下旬，天气还是有点热的，往返几趟之后，每个人脸上都见了汗，小贾更是狼狈，因为他毕竟是生手，用力不得法，身上的白衬衫早被汗水浸透了，右边咯吱窝下面还扯了个口子。小伙伴们见了都觉得心疼：“歇会吧少爷，我们几个搬就行啦！”不过他到不在乎，咧嘴笑了笑，依然帮着大伙搬运家具。
车厢越来越空，这套家具仅剩下一组大沙发没有运上楼了，眼见得胜利在望，谁知真正挑战才刚刚开始。同事们打量着这组沙发犯了难，它确实太大了，虽说可以拆分成两个独立的部分，但是拆分后的尺寸还是很大，老李和大刚用盒尺量了量沙发的长宽高，又跑到电梯那里连说带比划地鼓捣半天，最后还是得出一个结论：电梯进不去！二组的小伙子们非要试一试，四个人抬着沙发到电梯，无论横着、竖着还是斜着，都没不能装进电梯，无奈只得又抬了出来。
二宝叫了起来：“嘿，瞧这房子盖的，屋子面积不小，电梯弄得跟火柴盒似的！”
老李白了他一眼：“少特么说这没用的，想想怎么给它弄上去吧！”
“要不咱们用绳子把它从窗户吊进去？”海洋抹着脸上的汗水出了个主意。
老李摇摇头：“要是楼层低的可以这么干，这个不行，太高了，31层呐，快100米了，咱们也没有那么长的绳子啊？就算有绳子，这活儿也不能这么干，太悬乎了！”
“那您说怎么弄？”
“嗯……实在不行只能走楼梯了，刚才我已经量了，楼梯的安全门尺寸要大一些，沙发能进去。”老李不得已只得出此下策。
饶是二宝他们干了这么久了，听了这话也是一蹦多高：“啊？抬着这大家伙爬30楼？那不得累吐了血？”
“你以为我愿意这么干呢？有主意你想呀！”老李也确实是为难。
大伙又合计了半天，的确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总不能把沙发拆了吧？这玩意又不像床和柜子，不能二次拆装的。别看小贾大学毕业，碰到这个情况也是无可奈何，想来想去唯一的方法还是走楼梯往上搬。
考虑到沙发又大又重，楼层又高，所以老李制定了一个策略：先让头一组人往上抬，另一组人休息，跟着走或者打打下手，等头一组人感觉累了，再换第二组人继续抬，如此往复。大伙一致赞同，二组的四个同事率先把一半沙发抬了起来，慢慢地抬进了楼道。老李他们剩下的人则帮忙瞧着上下左右的间距，以免发生剐蹭。
楼梯间的门虽说比电梯门大，但也仅是大那么一圈而已，这个大沙发想要弄进去也不是那么容易，两人门里两人门外，在一声声“低点低点！”“往左往左！”“看着，别碰着手！”……的吆喝声中，反复调整角度，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进楼梯间。
稍做休整，四个人抬起沙发踩着楼梯踏步缓慢向上移动。虽说有四个人来搬这半只沙发，但是它体积太大了，不好使力，楼梯上面也比较狭窄，身体动转不便，所以几个人还是挺吃力的。这楼梯的设计是有两个梯段的，也就是每上一层楼就要经过两个180度的转弯，这个转弯才是最难过的关卡，要把沙发举得很高才能顺利拐过这个弯，不由得海洋他们要上前帮一把手才行。
二组的同事抬了三层楼，累了，换手，海洋他们组接过沙发也上了三层楼，然后再换二组来抬……虽然海洋在这几个月炼得力气长了不少，也掌握了搬重物的诸多技巧，但他从抬起沙发的那一刻就知道，今天这个任务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搞掂的。他大概粗算了一下，往上搬一层楼需要三、四分钟时间——这还是生力之军的状态，如果到了高层可能会更慢一些，假设中间不出任何状况，光是把这件沙发分两次搬上去也要花四、五个小时！他心里有些发虚，可是见同伴们都干得起劲，自己也不想服软，咬紧牙关坚持着。
随着越爬越高，大家的体力也消耗很大，当过了20层的时候，每组人抬着沙发只能上一层楼就得换手了。小贾知道海洋年纪最小，怕他顶不住，总是帮着他一块使劲。就这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大伙总算把这半件沙发抬进了屋。几个人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擦着脸上的汗，海洋看了看时间，整整花了两个小时，此时天已擦黑了。
本家的主人老太太见大家累成这个模样，唏嘘不已：“你看看你看看，我们这老头子也是，非要这么大个沙发，有什么用呢？瞧把几个孩子给累的！”
老李笑了笑说：“没事，大妈，我们稍微歇一会儿，还有半拉沙发在下面呢，再搬一趟就完活儿了！”
“哟，还有一半呢？再把孩子们累坏了？要不我们把这沙发退了得了？”老太太脸上写满了心疼。
二宝一听差点跪地上：“您可别！老太太，您行行好呗，再让我们搬下去可真要了命了！”
“哦，也是，也是，那你们多歇会儿，不着急！”老太太频频点头。
小贾从口袋掏出一百块钱冲着二宝说：“宝子，去楼下买点可乐去，多买点，要凉的，给大伙提提神！”
二宝答应一声刚要起身，老太太又开口了：“不用去不用去，我让我们家老头子下去买了，一会就回来！”
大伙这才注意，原来老大爷确实没在屋里。正说话间，老大爷从外面推门进来了，手里拎着一大兜子饮料，朗声对大伙说：“来吧小师傅们，先喝瓶水解解渴！大爷家里刚装修完还没开火，管不了各位饭，管几瓶水可是应该的！”
二位老人的热情让大家不禁心头一暖，身上的乏累似乎也少了大半。众人道谢，各自拿了饮料畅饮一通，又休息了一阵，精神头缓得差不多了，再次返回楼下，开始搬运最后这半件沙发。
这最后一趟比上一趟又要艰难一些了，大伙虽是抬出了经验心得，可是体力终究耗费太多了，全靠来自于精神上的力量支撑着大伙的身体。整个过程不再细述，总算比较顺利，将近3个小时，最后半件沙发也成功搬进屋中。老李带着大伙把这些家具该挪的挪，该装的装，现场收拾干净，这才拿出单据签单具结。两位老人自是感谢一番，将众人送了出来。
已是晚上九多点了，大家又累又饿，商量着晚饭怎么解决。小贾振臂一呼：“走吧哥几个！这半天多的累不能白受啊，我请大伙吃饭！”
“好哦！”年轻人们听到这话来了精神，齐哄一声都跳上了车。
车子行出几公里，见街边有个肯德基，小贾把手一指叫道：“就吃这个吧！解馋、管饱还不用等！”他心里想的主要还是吃这个比较节省时间，大家早吃完早回去休息。
一行人大步流星闯进了肯德基，都是棒小伙子，一个个饿得眼睛发蓝，直勾勾地奔点餐处而去。其实这帮人基本都来自乡下，有些人都没吃过肯德基，围在一处也不知道要点些什么吃。服务员小妹面露惊恐，竟不敢询问。小贾急忙跑上前来说：“这样吧，要那个……那个全家桶，差不多都有了，谁不够吃再点别的！”
“对！全家桶实惠，咱们一人来两桶先吃着，不够再要！”二宝举双手赞成。
“啥？一人两桶？”小贾是少爷，他明显低估了体力劳动者的饭量。正如二宝所说，这两个全家桶还不一定够呢，几个人前前后后又点了不少炸鸡和汉堡。海洋算是平时吃得最少的，但是今天饿疯了，不仅干完了两个全家桶，还吃了俩汉堡和若干蛋挞。
快餐就是快餐，工作效率很高，服务员们着实忙活了一阵，把这一波餐点备齐了。这帮壮汉不光吃得多，还吃得快，眼看桌子上堆得小山般的食物，没多大功夫就吃进肚了，这一场饕餮盛宴引得其他食客不住侧目、咂舌连声。
小贾有些失算，他本以为吃个快餐能花多少钱？可是这2000多元的账单确实大大超出了他的预算，可是已经承诺大家了，不能说话不算，只得在服务员小妹笑眯眯的注视下刷卡结账。
吃饱喝足后，海洋的困劲儿上来了，看来与二宝他们这些老员工比，他的精神头还差一些，而小贾就更别提了，回到车上后就不想再动，连话都懒得说了。
两辆车子载着众人回到厂里已是深夜11点钟，大家各自洗漱。海洋因为离家不远，所以只要收工不是太晚都回家睡觉，但今天太累，时间又晚，必须住在厂里了。二宝几个人住在一间宿舍，有一张空床，一直给他留着。他的眼皮都睁不开了，在半清醒地状态下洗完澡，几个同事又说了些什么他完全听不清了，回到屋里往床上一倒，顿时感到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快乐地松弛了下来，惬意的涟漪一波波地涌遍周身，只数秒，他便沉沉入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