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快了
我感觉到人类面对时间的无力感,从未这么强烈。
奶奶生病了。
今年过年要吃的饺子是妈妈一个人包的,刚到家时,奶奶还在睡觉。往年这个时候,院子里已经是热热闹闹的,妞妞和小妞妞应该正在嬉闹,小叔和爷爷在准备贴春联,奶奶和婶婶坐在厨房里。因为北京疫情,小叔今年没能回来过年,院子里只有爷爷在。妈妈系上围裙去了厨房,爸爸让我跟李晶晶去贴后院的春联。爷爷从墙上找到了钥匙,给我挑出来是哪一把,其实我记得是哪一把,但应该是怕我忘了。打开锈迹斑斑的门锁,红色的铁门吱啦作响,像是惊喜,又像叹息。对于这个铁门的声音,每次回奶奶家我总会有这种莫名感觉,直到这一天这一刻我才明白过来,这个声音就像是近年来每次到家时奶奶看到我的样子。从堂屋到东屋再到厨房,最后是红色的大铁门,每年都是一样的顺序和流程,春联好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大同小异的吉祥话。这或许也在反面证明,人类的悲伤并不相同。
锁好铁门,彷佛又听到那声吱啦,像惊喜,像叹息。
饺子快出锅时,我去喊奶奶起床,我把鞋子找到,奶奶连忙说,【我自己能穿,我自己能穿。】我扶奶奶起床的时候,她又说,【不用扶我,不用扶我。】因为冬天的缘故,我前天看她的时候没有感觉到太多的不同,但当我扶着她的时候,我才感觉到她瘦了很多。我一时有些恍惚,我的印象中她是偏胖些的。中午吃过饭,妈妈继续准备晚上的饺子和素饺子,我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玩手机,奶奶不停的在院子里踱步,因为血糖的缘故需要多活动,走一回找爷爷说几句话,我凑近听才知道是在说,【这手还是不听使唤(奶奶的右手抖了好几年了,帕金森。),咋办啊。】爷爷像是习惯了,跟她说【是不是心里又难受了,不中测测血糖吧。】然后奶奶说了啥我没听清,又扭头走了。我问是怎么了,爷爷看着奶奶憨憨的笑了笑说没事,有宠溺有无奈,总之难以形容。奶奶走了会又去找爸爸说话,走到妈妈旁边,妈妈让她去做教给她的动作(恢复右手的康复训练),奶奶说手使不上劲,没法做。妈妈说坚持才能有效果,赶紧去。这时候的奶奶像极了小时候不想写作业的我,于是不再往妈妈这边来。大概过了有一会,奶奶突然在院子门口的石头上坐下,我连忙上去扶她起来,石头太凉了。她低着头,【我不起来,我就坐这,我不起来。】李大晶也过来让她起来,妈妈闻声大声说拿个板凳坐,才算是扶着起身坐到凳子上,但还是低着头。爷爷在奶奶身边,一直说是不是又难受了,我蹲着握着奶奶的手,明显的感觉到抖动的幅度比之前大了很多。
【这个手使不上劲,咋办啊,咋办啊。】奶奶说着说着哭出了声。
我们三个开始安慰奶奶。【不听使唤,没用了,没用了。】一安慰,眼泪就流了出来。我从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从来没有。
奶奶是家里的老大,年轻的时候当过民兵,有一把队里最锃亮的刺刀,但是一次被某个亲戚借走就没还,从我记事的时候就听她念叨。记忆中奶奶也活得像一把刺刀一样,吵架跟谁都不怕,头发一白就会去染头发,春天的时候会指挥着着我们打槐花,就像这么些年维护这个大家一样。关于奶奶的记忆一时竟有些模糊,因为我好像还没有能反应过来她现在这么苍老的模样。但仔细想一想,有那么一件事像是预兆一样。
院子里现在这只金毛叫妮卡,是李晶晶送回来的。从我记事起,院子里一直都会有一只狗,最早的应该是一直大狼狗,叫声很大,后来被药死了。然后陆陆续续养过好几只狗,也没什么意外,不是药死,就是挣脱绳子跑了。一直到妮卡,我记得应该是前两年的某一天,妮卡挣脱绳子也跑了出去。那天一直到晚上吃完饭都还在院子外找它,在之前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来家里送东西不吃饭就走,我问是咋了,妈妈说你要不回去给你奶奶找狗去,她说怕狗回来进不去屋又走了。后来妮卡又跑了回来,奶奶也没再拴住她。一次吃过饭,妈妈把盘子里的剩饭说去倒给妮卡,奶奶说别倒给它,它这几天不好好吃饭,我去给它弄点饭,然后往厨房走去。现在回想起来这件事,好像懂了些。妮卡之前,奶奶是没有这么对待过哪条狗狗的。从来都是残羹剩饭,村子里的狗大多的说法是好饭养不了好狗,而且乱叫就会大声训斥,拿棍打。跑出去了就象征性的找一找,然后再问别家要一只。
妮卡之前,我好像还没有去上大学,也没有疫情,奶奶走路还在大步流星。
奶奶的手还在不停的抖,像钟表的指针一样,停不下来,也无法停下。直到妈妈出来,连哄带凶才算是把眼泪都擦干净,爷爷领着进屋去测血糖。我坐在刚才奶奶坐的板凳上,想不出来她每天坐在这里在想些什么。
天慢慢的黑了下来,开始有群发的祝福,奶奶的手机也陆续有电话打来,李晶晶在我脑袋上拍了几下,当是放炮了。空气中也只能闻到淡薄的炊烟味道,这个院子里的烟筒像是奶奶的那把刺刀,此刻在夜里冒着斑驳的寒光。沿着院子前的路望过去,很多人家门口都挂着大红灯笼,却没有炮声烟花声,像是默声电影。
新年快了。
新年快乐。
今年没有李乐年度精神总结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