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
天空
我们两个,一言不发,呆呆地望着天空。其实天空中什么也没有,其实怎么看我们的目光都穿不透厚厚的大气层。
哀妹(奶奶)今年七十二岁,耳朵已经不好使。每次和她说话都要耗费我很大的力气,然而,我就是想和她聊一聊。每次回家我们都会搬两张凳子坐在二叔家的大门口。我们两个人就各自坐在门的两边。我随便问上几句,她答非所问地说着。我凑上去重复地问几遍,她才会反应过来然后急忙点点头回应着。几次重复之后,我想和她好好聊一聊的念头消磨殆尽,我开始沉默不语。哀妹心有不甘,依然念念叨叨。我只是点头称是或者说上几句,但她依旧听不大清楚。几翻折腾之后两个人都不再言语,呆呆地望着天空。
哀妹一直对我感到愧疚,每每看见我肚子上那一块大大的疤痕总会心疼地问我会疼吗。我摇摇头笑着说不疼。她又问我会不会紧绷着,我又摇摇头笑着说不会。紧接着她长叹一口气,眼角湿润着。我不知道要如何去安慰她,只是微笑着看着她,一言不发。有时候她会说“要是当初我带着你,总不会这样子的,不会这样子的,不会的……”她的声音颤抖着。我总觉得那声音太过强大,是我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然而我对那一段历史早已忘得一干二净,或许说我根本没有记得过,毕竟那时我只有三岁。
母亲与哀妹的关系一直不好,母亲明着不敢说,但是在我和父亲面前却一直念念叨叨,好像那是她用尽一生也说不完的话。我不知道她们两个人为何会如此僵,在我看来母亲所言实在无足轻重,真的不至于构成裂痕。母亲是怪罪哀妹没有照顾好我,导致我多灾多难吗?或许是,又或许不是。我不想去过问了,因为如今她两关系好转,再也没有必要重提伤心事。
哀妹笃信神灵,每每附近的俺堂庙宇念经打醮时她总会去一趟。哀妹总会花点钱下去给我们三家人许愿保平安,而实际上她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三个儿子与三个儿媳不但不会给她报销这笔钱还嗔怪她自作主张。哀妹说她感冒发烧,胸闷头疼从来不吃药的,只需跑到香花宫向仙须公爹讨一杯茶喝就万事大吉了。爷爷在世时对奶奶这种做派嗤之以鼻,常常因为此事而大吵大闹。上次哀妹告诉我其实老头子并不是反对她参拜神灵,只是他一回家看不着哀妹心里空空落落的。父亲与两个叔叔厌恶哀妹的信仰,只有我支持她,默默地支持。我始终觉得信仰这个东西是好的,没有信仰的人才是可怕。只有信仰才能让心灵安顿,那是物质再怎么充实都无法替代的。
哀妹是一个很会生活的农村妇女。要是她一个人生活,子女每个月给她足够的生活费,我想她至少一百岁。以前爷爷在世的时候,什么家具都买的齐全,她吃东西又是极好的。什么红枣鸡汤、猪肚、猪心……每每煮点东西都让人垂涎,所以我极喜欢到爷爷那去蹭饭吃。小时候最喜欢吃哀妹煮的八宝粥。糯米、红枣、薏米、桂圆、莲子、冰糖等等原料在哀妹的精心调配下煮成香气逼人的八宝粥。每每还未起锅我就端着碗围着哀妹打转。当哀妹把锅盖打开后,我就吵着嚷着要先尝一口。我美美地看着哀妹用锅铲将八宝粥往我碗里倒,还没等她把锅铲移开我就用汤匙舀起往嘴里送。
“建古仔,好吃吗?”哀妹摸摸我的头。
“烫,烫死了。”我将嘴巴里的八宝粥吐回碗里,张开嘴巴,用手指着舌头。
哀妹看着我咯咯直笑。
哀妹十多年不做八宝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太麻烦了。什么时候自己买好原料让哀妹做,我还想烫一次嘴,烫死也乐意。
2011年腊月,哀妹和枯瘦如柴的爷爷从龙岩第二医院放射科回来。那时哀妹染了头发,那是她第一次染头发,大概是想在爷爷生前让他见一次她满头黑发的样子。但是她头发的根部花白,看上去更显得苍老。她回来气愤愤地说“我说就是你爷爷给自己做那个坟墓,坟墓旁边分明有一个包,你看土郎妹(我爷爷)脖子上也是一个包,我拿锄头去把那个包挖掉,土郎妹的病就可以好。”哀妹没有去挖掉那个包,她心里知道那样做根本就没有用处,只是心里头难受,总得有一个东西来怪罪。没多久她又说爷爷就是爱吃热的东西才有这个病,只要去火了那就没事了。她叫爷爷再去检查一下,她说大概是医生检查出错了,土郎妹这么好的人怎么会得癌症。她始终不愿意相信爷爷即将离开的事实,于是她找了无数个借口来安慰自己。她只要一听说什么人吃了什么草药有效就满怀希望地去挖来煎药给爷爷吃。她去各种俺堂庙宇求神拜佛保佑爷爷健康长寿,虔诚的。但是所有的神灵都欺负她,欺负她一个弱小的老妇人。
哀妹怕鬼怕疼,即使看见别人受伤她也会避开,但自从爷爷病倒之后她一下子坚强起来。村里的一个老人问她“唉,你服侍他怎么不怕啦?唉,你不是最怕疼的?”哀妹听见后很平静地说“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2012年的5月劳动节假期结束,我去学校前跑到二叔家向爷爷和哀妹告行,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爷爷。我心内恐惧,打心底里害怕面对死亡。爷爷说几句话都要喘好几口气,整个身体所有的脂肪与蛋白质都被癌细胞给吞噬了。我呆坐在他的房间,沉重的气息压得我喘不过起来。哀妹坐在床边,呆呆地看着爷爷,无精打采。不久,爷爷要求去上厕所,我和哀妹两个人扶着颤颤巍巍的爷爷一步一步地走到厕所。他太轻了,我的手都可以握合他的臂膀了。在厕所门口的时候我停了下来,由哀妹扶着他进去。我对着厕所喊到“爷爷,我走了哈。”,厕所里传来“好”,那是哀妹的声音。我赶紧跑出二叔的房子,心内久久不能平静。我为我哀妹叹息,她承受的是我不敢想象的。
死神还是带有了爷爷,无情地。此后哀妹一直念念有词。她说土郎妹面色还很好,他还活着就被火化了。所有人听见她说的都当做笑话来听。哀妹是童养媳,与爷爷生活了六十多年,一朝离去自然难分难舍。从此哀妹的世界里就不会再有一个土郎妹来指责哀妹烧香拜佛了。我不知道她将如何处置那一份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记忆;我不知道她将她对土郎妹的思念寄存在何处;我不知道哀妹的痛楚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土郎妹是否可以感受得到。
爷爷头七的时候我住院做手术,并不在场。堂弟事后告诉我说哀妹一直哭着念叨着长孙不在家,长孙不在家。我本来不把头七当太大的事,但堂弟说的时候心内一颤,顿时觉得愧疚非常。那手术本可以推迟,我的一意孤行伤害到那时最需要我的人。后来我再想弥补已经来不及了,我想这件事她心里永远都会痛。
或许母女之间有更多的默契,姑姑总能填补哀妹千疮百孔的心。然而,哀妹唯一的女儿嫁得远,家里经济又拮据,一年到头也不会来几次。哀妹经常说要去姑姑家,但是手头又没有钱,三个儿子又不肯给。母女两人聚少离多,两人的思念始终无法夸过山山水水的阻隔来到彼此身旁。有一次姑姑回娘家,哀妹偏偏在那个时候去挑尿桶浇菜。以前一直没有机会见面,现在见着了又要躲开,我和堂弟一致说她不明事理。如今想来不明事理的是我们两,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哪里是我们能吃透的。
前一个月父亲生病住院,一直不舒服却一直检查不出什么毛病。哀妹心里笃定是撞了邪,慌慌张张地去找聪香伯母(巫师)去香花宫问菩萨。菩萨果然说撞了邪灵,要父亲拿点吃的穿的给那些没有吃没有穿的人。父亲和我一样,打死也不信。母亲半信半疑地照办了,结果病还真好了。哀妹很得意地和我说这件事,我质疑她“怎么聪香伯母可以问菩萨,你就不可以?”
她笑着说:“哎呀,她是有龙身的人啊。”
“你怎么就没有龙身,就她能有?”我继续问,因为她听不清楚,我重复了好几遍。
“她呗吃斋的人。”哀妹笑着。
“那有灵吗?”我又问了好几遍。
“起了龙身就有灵,没有起龙身就不灵。”
我本来想说要是父亲病好了,那就起了龙身;那要是没有好那就没有起龙身,但是我实在不忍心破坏她的幸福感。我点点头说:“哦”。
大前天家里头杀了一只番鸭,请哀妹出来吃饭。晚上下了大雨,我不放心哀妹就送她回家。我们两个人,两把伞,走在马路上,一言不发。路灯将我们两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昏暗的天空下,我们走得很慢很慢。哀妹抬头看看天空,但是那把伞挡住了她的视野。她说:“这把伞是土郎妹买的。”
“哦,是吗。”我回答道。
由于回家许久,除了第一天去找了哀妹就没有找过她。今天她撑着那把土郎妹买的伞出来找我。家里头还有几个桃子,她拾起一个来吃。吃完后她说“唉,牙龈有点疼。这桃子太硬了”。什么?桃子太硬,那我以前买给她吃的番薯干岂不是……我只知道她爱吃番薯干,但是,我一直忽视了时光,还自以为是。
现在,我又看着天空,蓝蓝的;还看见了白云,悠悠然。
2015年7月19
冬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