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美人像

2020-04-17  本文已影响0人  逸逸先生

作者:泊船

转载公众号【八九小铺】

元稽三年春五月。

我又一次被叫到了侯府二夫人的房里去画像。

01

我爹是乡里少有的秀才,可惜他这一生就止步于秀才了。

于是他就将毕生的愿望都寄在了我身上。可惜我爹没多聪明,我娘也是大字不识,我天生的就不是一个读书人的料。

苦读寒窗十余年,最后连童生都考不上。我爹气不过要打我,得亏我娘护着拦着,他拿我没辙,天大的气也只能往回噎。

不曾想这一噎他就病了,没几年就驾鹤西去享福了。

想是我更像我娘一些,娘胎里就学了她纳鞋底画花样的本事,画得画十乡八里都闻名,好几个村里都托我给他们画些门神贴上哩!

当然,这些入不了文人的眼,我不是为个清高自傲的名头,为的是兜里听个钱响,入不入他们的眼我才不管,入钱眼才好。

村子里除了过年时需画些财神灶神关老爷之外,就没别的活计给我了。

显然,得到城里去,我的兜里才会响得更欢。

城里的官老爷,秀才公平日里自己也会卖弄风骚,画上几幅,自然是不需要我的。

我只能给那勾栏瓦舍的姐儿们画画像,偶尔给裁缝店啥的画个花样。无论如何,至少比在村里画门神强。

在城里画了几年,城里得姐儿们也欢喜我给她们画的像,逢年过节了必唤我过去画,偶尔得了新首饰,新衣裳也会唤我过去,给她们画上,老来多个纪念。

那日我正在城西给茶楼老板的女儿画像。姑娘不过刚及笄,这画是给她觅夫婿用的,她爹娘很是看重,再三叮嘱我画得美些,还不忘给我兜里塞钱。

刚画完没多会,就有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将我唤了去,说是给他们家二夫人画像。

那是我第一回见那位二夫人。

02

小厮模样的人领着我左拐右绕,在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巷子里转悠了好半会,我险些以为这人是瞧上了我兜里叮铃作响的铜板,要将我拐到那死胡同里去谋财害命。

就在我转身要走时,那人在一处小门前停了下来。门上的宽匾上写着两个字“西门”,那两字还镶上金边,怎么看怎么透着富贵味儿。

“雅汀”“兰轩”之类的雅名见多了,这简易的“西门”二字倒显得几分亲切。

“张公子,请。”还从未有人叫过我公子哩,这般文绉绉的,跟话本里写的那样,真是稀奇!我想着,迈进了门。

里头看不出多富贵的模样,直接着的是个小花园,盆里种的不知道是什么的,大多都枯死了,外头的野花野草长得倒是喜人,一茬胜一茬。

绕过了一个发绿接近枯竭的小池塘,又转过几棵枯枝,我被领到了一个院子里。

那小厮让我在前厅先待着,他到里头去请他家二夫人。

这还是头一回有大宅子里的夫人唤我画像,比那声公子称呼更让我觉得稀奇。

我没多客气,掸了掸身上的灰,就坐在了中间的椅子上。我才疏学浅,又没有银钱供我作践,哪里晓得这是什么木头,只觉得坐着舒服,没村里的板凳那般咯人。

没一会儿,那二夫人就从帘后走了出来。原先想着这二夫人是个半老妇人,见着来才知这二夫人不过二十五六的模样,稍稍打扮,说是十七八岁也是有人相信的。

这回作画的过程极其的安静,就是连一个跟我搭话的人也没有,整间屋子里就只能听见三个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得。

“姑娘又在画像呀?”一个丫鬟从外头走了进来,十四五岁的模样,身形不高,是个聪明伶俐的模样。

“榴翠,都说了几回了,得叫二夫人,不然旁人听了去,又说咱们院里起了外心。”座上的二夫人并没有开口,接话的是方才领着我进门的小厮。

“得了得了,我下回一定记着。怎么这次换了个新的画师,原先那个呢?”那个叫榴翠的丫鬟饶有兴致的打量着我,一双小眼骨碌碌的转着,好不夸张。

“原先那画师不是被大夫人打断了腿嘛,这会子来不了,只能先另请一个应急着。二夫人催得紧。”

“二夫人,你定是长命百岁的,无需准备这些画像。”榴翠小步跑到了二夫人的跟前,撒娇般说着。

那二夫人还是没有应答,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坐得端正。

我细看去,才发现那双极美得眼里半分生机都没有,犹如一潭死水,半分微澜都掀不起的死水。

“你别说,这画师画得比以往的都好。咱们小姐就该是这个样的,以前那些都画得太老太老了。”

榴翠不知是何时溜到我身旁的,一开口吓了我一跳,手里的笔都险些掉在了地上。

“榴翠,别胡闹了,快些做饭去,晚些二夫人该饿了。”那小厮低声道。

“才刚吃了午饭没会儿!”榴翠嘴里嘀咕着,但还是退了下去。

少了榴翠的叽叽喳喳,原先热闹的屋子又恢复到了一开始的安静。

03

那次过后,每年春天她都会请我去给她画像,约摸画了五年吧,具体的数我也记不清楚了。

城里任何秘密都不能算是秘密,稍稍留心些,都能听个七七八八。关于那府里的二夫人我也了解个大概。

说这侯府里头的二夫人原先是书香门第的一位小姐,后来被侯爷一眼瞧中,使了点计谋才得以小轿抬进侯府的。

那小姐未嫁时,极其仰慕那位教她学识的秀才夫子,为此还写了许多情诗。

奈何那秀才不领情,见小姐这般痴迷,忙递了辞呈,回乡去了。那些情诗小姐没扔,带着连同小轿抬近了侯府。

某日那位已是侯府二夫人的小姐正拿出来伤春怀思,那侯爷推了门就进来了,瞧着那厚厚一叠未道名道姓的情诗,心花怒放,那二夫人也因此得了几年的恩宠。

那侯府里头的大夫人嫉恨着这二夫人,顺着就摸索到了她与那秀才夫子的一段,甚至去了那小姐的家中寻了个小厮来作证。

侯爷还年轻,被这么一挑拨,自然与那二夫人就离了心,二夫人的院子就此荒了。

我想着这些从茶客嘴里听来的风月事,不知觉已经到了西门,小厮已经在门口那处侯着我了。

“二夫人为何年年画像?又偏总在今日画像?”我问,这是我头一回和二夫人说话。榴翠也在,穿的一身浅绿,像个小鹦鹉似的。

还没等座上端正坐着的二夫人说话,她倒是抢着先说了:“咱们小姐是想着死后有些人能看着这些画像念着她……”

二夫人今日穿得比以往都鲜艳,也许是受了榴翠的影响。衣服一衬,显得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听罢榴翠这不过脑的话,她细眉一凝,还未开口,就把榴翠唬住了。

这院子朝西,方向确实不好,还没到傍晚,外头的霞光就往屋子里钻,晃得人眼疼。听榴翠说原先是坐在北向的院子里的,近些年才迁了过来。

说起这事时,那二夫人罕见的开了口,“朝西的院子有朝西的好处,至少冬天北风进不来。”

04

前段时间,城北的姐儿们遣我去作画,说是要散了,新帝上位,再不允许这些勾栏瓦舍开下去了。

直到近几天才得了空,也才想起来那二夫人的画像还没人来取,心想也许是错过了,正打算去侯府问问

刚出了茶楼,就听见下头的人再谈论着侯府的风流韵事,我原先想着应是些旧事,而今翻出来重提当个茶余饭后的料罢了,却不想这事是近些日子才发生的。

正是我作画那日夜里,侯府宴请了许多人。

那教授二夫人的秀才夫子不知怎么的混了进去,被发现时,那夫子正在二夫人的榻上撒酒疯,当时二夫人并不在院里,但还是被扣上了通奸的名号。

这事侯爷没多管,挥了挥手就回了房,说是任由大夫人处置,走时还生了好一通气,将半个院子给拆了。

我心想这当时传着传着出了神来,哪能拆了半个院子,那房子又不是纸糊的,我心系着那二夫人的命运,继续与楼里的人闲谈,想多听些。

说话的人自称是侯府大夫人身边婆子的阿姐,说出的绝无差错,她说:“那大夫人是什么人哦!凶神恶煞的,我那妹妹每回当差都是提心吊胆的。

这会儿那大夫人抓着了二夫人的把柄,怎么会让她轻易跑了,当即就将她身边那个丫鬟给打死了,对外说是这女子明知不报。”

“赵婆子,你接着说啊,别喘大气!”旁边的听客叫着,有些甚至还拍起了桌子。

“实际上啊,是那丫鬟要偷跑去给侯爷报信,给逮着了,那大夫人才给打死的!”赵老婆子喝了口茶,明明是没几个味的下等茶,却喝得直咂舌。

“赵婆子,我听说那二夫人被绞了头发,扔到庵里当姑子,是真的吗?”

“那当然啦,我那妹妹说头发还是那大夫人亲自绞了去呢!”

后来那几人就围坐一块聊些风月韵事,说那二夫人与那夫子是什么模样,说那侯爷是怎么捉奸的,说得有模有样的,就像是亲耳听了,亲眼瞧了一般。

我因着这条消息,特去城东的道观瞧过,也去了城南的庵里瞧了,都没见到那当了姑子的二夫人。

05

那日我正收拾着东西准备回乡去,却不想茶楼的小厮来了,还领了个人。

来人是城里有名的画师,我只知道是姓方,名不清楚。他因着个童生的名号,得了城里不少富贵人家的青睐。

“张公子,二夫人那画你还存着吗?”进来的这位方大家没有拐弯抹角,直入正题,开口道。

“是前些年那幅吗?”一晃过了两年,我都有些记不清那画被我搁置在哪了。

你一言我一句的,我便与那方大家聊了起来,从他的画中我得知,那二夫人确实是做了姑子,在寿山上的庵里,不在城东也不在城西,离这城都隔了好几里路。

那日,这方大家与他的夫人去山里求神仙,人到了年纪了,膝下一子也无,他们自然是急的。

都说那寿山的庙里求子最灵,方大家就去了,结果在庙旁的庵里见着了那当了姑子的二夫人。

据方大家的话说,他见着那二夫人时,那二夫人正在那烧画,厚厚的一叠。

他见着心有不忍,刚要去抢,结果那火舌一舔,画都成了灰。

二夫人不多会儿就认出了他,最后还托他来告诉我一声,那画她不要了,让我自行处理了。

后头方大家还说了许多,都是些外头夫人嚼舌根子时说的东西,我也没仔细听,推脱了好半晌,喝了三壶茶,那方大家才起身说要走。我喜不胜收,忙去送他。

想了许久,那画拿了出来又放了回去,就这么烧了我确实舍不得,留着也卖不出去。想来无奈,最后只能卷了放在箱底,暂且留着。

我在乡下住了几年,娶了个媳妇,虽也是大字不识,但烧得一手好菜。

自觉此生再无遗憾,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没两年就儿女成群,混着家里的鸡鸭一块养,看着喜人。

想来那方大家该羡慕我了,个童生顶什么用?

侯爷来的那日,我晚起了些,堵门的木板刚挪开,直接对上了侯爷那张不怒自威的脸。

“侯爷?”我立马就想到了二夫人,这事应该是与那位当了姑子的二夫人有关。

“我听闻你给二夫人画过像,你这可有存着她的像?”侯爷开了口,声音沙哑,像是许久未饮水了一般。

“有一幅,当年二夫人没来得及取,我瞧着画得好,没舍得烧了。”

画卷存了许久,当时用的颜料廉价,现已经脱得差不多了,但还是能看得出画中人的神韵,尤其是那双眼睛,含情脉脉的,看着都觉得勾人。

这是我修过的地方,不然夫人那双死水般的眼画上去,那就跟画死人一般了,多唬人啊。

直到我家娘子回来与我说侯府夫人被休了的事,我才知道,观里那位夫人烧了画没几月就仙去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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