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掸了掸身上,唯愿今后不再沾染尘埃
01
半掩的窗掩不住夜雨后的明朗。卫生间浴缸里长满了绿苔,梅子蹲在马桶盖上,怔怔地盯着弯弯绕绕的铁管上的铁锈,仿佛对腐朽的异味浑然未觉。
总都比她干净极了。
香烟快要燃完。门外探出一个突兀的脑袋,异常活跃的声音通过缭绕的烟雾传到了那呆愣的人的耳畔,仿佛惊扰一个美梦,又好似把沉沦末路的人一把拽醒。
“梅子姐,你看我穿这身衣服,好看吗?可以穿着去上班吗?”那是个浑身都透着青涩的实习生,忐忑地看着梅子,随时准备着去更换一套衣服。
梅子只是扫了一眼她的胸牌,淡淡地笑了笑,“早上好,小艾。这身还不错。”
小实习生不久前才搬到员工宿舍和她同住,鉴于两个人微薄的交情,她并没有指出小艾浑身破绽的衣着。想到小姑娘每天晚上都把整个客厅擦的光亮可鉴,梅子在出门前看着集白T恤、花裤子、运动鞋于一身的小艾,不经意地问了句,“公司发你的正装呢?”
“昨天吃饭时不小心弄脏了。”小艾瘪了瘪嘴,“我自己没有正式的衣服。”
“那么,换双高跟鞋。”
“高跟鞋挤不动公交……”小艾眼泪汪汪。
“拿到公司换。”梅子有些不耐。
02
梧桐花夹杂着隔夜的雨水,散落在红砖上,还没等人们欣赏完它们将死前的美丽,就被来往的人群碾作尘土。
梅子一脚脚踏在地上,咚咚作响,跟那些天,他在床上的心跳一般。
她在等那个男人。可惜他再也不会来接她了。
“可恨的老男人。”梅子翻出那条微信,“最近别见面了,公司里有人认出我的车了。”
盯了几秒,终于清空了聊天记录。
她身上穿的是他给买的衣服,黑色旗袍,真丝裙,并不太贵,样式美的很。“摸起来滑得像你的皮肤”,厚实的手掌顺着衣服上的花枝来回摩挲,他在试衣间里凑过来,搂着,亲着,摸着,也喘息着。
“我可不是什么小姑娘了,老男人,别还用这套。”梅子嘻嘻低笑着,将涨红了脖子的男人柔柔拨开,“昨天在车里,腰折了吗?”
“老当益壮。”他并未恼,只是手上愈发用力了。
“你儿子喜欢那套玩具吗?”一句话将他的热情泼凉了。
“什么时候去接你和嫂子的孩子呢,王哥?”梅子拿出自己的小镜子,检查着自己的妆容,“真是没有想到,嫂子也在咱公司呢。王廷祯,你真的是,好得很。”
一句“王廷祯”从红唇中吐出来,咬牙切齿的语调,跟“王八蛋”也差不了几分。
“我是真的喜欢你的。”他有些漫不经心,整理好领口,抚平了身上的褶皱。势在必得的语调里有些茫然——什么是喜欢呢,这么多年,他早忘记了,“你让我记起了年轻的感觉。”
她拒绝了他的拥抱,“四十多岁的小伙子,谢谢您这么多年的提携。”
这一个月恐怕是在惩罚她的不听话吧。公交车上肉浪压着她的回想,逼仄的空间让人窒息。
我恨你,老男人。
03
可是要是没有老男人,她恐怕也不会过得这么滋润。梅子把桌子上的文件打乱,装作忙碌的样子,开始重新整理起来。
手脚充实,心却一天天地空虚着。看着隔壁部门的小艾挨完训斥,仍旧上蹿下跳地对接工作,她不由得从心底开始羡慕起来。
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的。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她不敢想。
眼前还有未知的麻烦。
“梅子,想好不去我们部门啦?门市那边可比你这三分地挣得多啊。”李姐讲正装穿的十分妖娆,让人不由得想,年轻时这将是怎样的美人。
“您来叫我,我怎么能不去呢?梅子笑的有些僵硬,“可您也知道我的能力有多差的。我不是干销售的料。”
“这张楚楚可怜的小脸,怎么不是干销售的料呢。”红色指甲划在梅子脸上,李姐眼睛里全是疼惜,梅子的心一寸寸地凉下来了。
她早就该想到的。两个女人心里都在喊着这句话。
这周的例会,李姐果然质疑了市场部是否有人空占职位。等梅子听到消息的时候,公司里的人都开始对她指指点点了。
她心里倒是肯定,王廷祯绝对不会把她推出来——这市场部经理,他还想做的久一些。
不示弱就要离职了呢。她坐在酒店的窗户旁,听着老男人的鼾声,在阴影里看着外面灯火辉煌,车水马龙,醉生梦死。
可真热闹呢。她好贪恋这份热闹,为了这份热闹,为了家乡人的钦羡,她是绝不肯离开这座城市的。
离开公司,李姐也不会放过她的——起码不会再找到份得体的工作。
况且人不仅贪婪,还如此懒惰。
04
半年了,她终于把老男人给她换的工作做熟了。同居的小艾没有她的好运气,梅子听到了好几次从对门里传来的哭声。刚开始压抑,后来慢慢地就控制不住嚎啕。
第一次是因为背了同事的黑锅,受到了领导的严厉批评。
第二次是家里急需用钱,而小艾本人都过得十分惨淡。
第三次是失恋了。
梅子不知道如何安慰别人,更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在这个繁忙的城市,终于孤身一人,说不上是好还是坏。
她是十分依恋老男人的。因为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最想离开公司,最想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老男人帮助了她,义不容辞。
无关爱情,只算一场不道德的交易。
也有快乐的时候的,在他们不做爱的时候,他会带她去旅游,去吃饭,去看电影,也会在聊天的时候教她为人处世,教她怎样把工作做好。
她总是在他睡着的时轻靠着他的胸口,一声声地数着他的心跳声,那些时光是属于她的,心跳也是属于她的。
快乐是短暂的,因为他们见面时总是在床上——有时候不止床上。短暂的快乐也总是胆战心惊——他是有家庭的。
他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妻子和孩子的。她不是他的家人。
05
“贱人!不要脸的小三!”李姐的耳光终于甩在了她的脸上,“下贱的东西……”
她没有躲,只是一巴掌又一巴掌地挨着。直到公司的人将李姐从她身上拉开,她才顶着一脸伤痕坐上了出租车。
老男人的电话打了进来,她对着那边又哭又喊,心中的委屈和愤怒将她整个人砍得支离破碎。
凭什么是她一个人挨巴掌呢?
“你没承认吧?”远远的一句话让她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她笑得越来越像哭声,“我闭着嘴,挨了十几个耳光,你们满意吗?”
司机师傅给她递了一箱纸,欲言又止地什么都没有说。
她感激来自陌生人的丁零善意,尤其此刻。她感激司机师傅的体贴,感激将李姐拉开的同事,感激正在给她上药的小艾。
假如小艾不一边上药一边说话就好了。
穿衣镜照出她的伤痕,小艾一边轻轻擦着,一边大呼小叫“我去,李姐可真狠!发疯的女人真的不是好惹的。”
“梅子姐,王哥说给我安排份清闲的工作。你也是知道我的,轮岗这么久,一直小错不断,每份工作都做的很不顺心。还一直加班,挣不了多少钱,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留在老家等着相亲嫁人呢。”
“王哥怎么那么好啊,人又帅又和善……”
“就是这份工作要跟着王哥陪客户喝酒的,我不会喝酒啊……”
梅子扯下来了自己胸牌,“艾辛梅”三个字晃的她眼疼。镜子里的她自顾地用冰袋捂着左脸,然后换右脸,头疼欲裂,不知道有没有脑震荡。
假如及早脱身就好了,在她还是小艾的时候。她回想着,自己第一次酒后失身的惊慌失措,直到对衣服、包包、化妆品等等精致生活的沉沦——装得像个人,跟原来的单纯时光一比,又那么不值一提。
她后悔了。
南下的列车上,一张苍白的脸颊紧靠在车窗上。尊严没有了,心也是裂痕累累,没有多少钱,衣物也并没有带走几件。
但也不算是一无所有。从此终于可以再做回“小艾”了,她掸了掸身上,唯愿今后不再沾染尘埃。
她掸了掸身上,唯愿今后不再沾染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