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陶渊明:原来他从来不曾真正地洒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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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水湄青萍
大概,每个久为俗世樊笼所困的现代人,心中都藏着一个“陶渊明”。日暮时分,遥望远方,想起他的“不为五斗米折腰”,想起他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想起他的“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似乎,陶渊明就住在他所写的桃花源里,恣意洒落,遗世独立。
然而,后来才发现,这不过又是一个中学教科书所带来的刻板印象而已。读叶嘉莹说陶渊明诗,关于他的形象似乎才慢慢变得饱满起来:他的孤独和持守,他的矛盾和挣扎。他被时代所限,又超脱于时代之外,他被尘世枷锁所困,又最终达成与自我的和解。
千百年后,我们依然能从他身上汲取勇气和智慧,获得心灵的共鸣,就像稼轩先生所说:“须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凛然生气!”
古今贤者,贵其真
至今印象深刻的,是记得有个狂人曾说,中国古代只有两个半诗人。两个是屈原和陶渊明,诗圣杜甫算半个。当时大为惊讶,难道诗仙李白都排不上号?对此,叶嘉莹先生解释道:真正的诗人是完全忠于自己的内心的。
李白因商人之子的身份不能参加科考,写诗为的是得到名贵的举荐;白居易作诗,则力求通俗易懂,老少妇孺皆能解;就连杜甫也曾说过“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心苦练写诗的技艺。想来,这种“为人”之心,是古今多少人都难以免除的。
这就如同我们现在写文,总是不自觉地期待读者的反馈,即别人会怎样评价、看待自己。还有很多人告诉你,要获得更高的阅读量和点赞,就要心中有读者,写些自言自语的文字,可没人要看。
而真正的诗人,如陶渊明,他笔下所写的,乃是心中意念的自然流露,“风行水上,自然成纹”。至于别人懂不懂,他不在乎,也不曾想过迎合当时文坛所流行的华丽修辞之风。所以,宋代陈师道说“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耳”。
如此看来,写作难也不难。不难的点在于,它只是传达你心中的所想所念所感。生而为人,若非铁石心肠,总会被各种事物情感所触动。难的点也正在于,你如何用恰当精准的语言表达出内心深处的情感。而一个好的写作者,就像一个通畅无阻的通道,那些细微的感知经由他的身体,而后又悉数涌现于笔端。
陶渊明的伟大之处,正在于他不仅胸有丘壑,亦能手写我心。他的诗,是简净的,如一道日光,没有繁复的堆积,没有夸张的做作,细品则幽微曲折,意韵丰富,可以折射出七彩光茫。
作诗如此,为人亦然。苏东坡曾称赞他说:“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叩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
一个“真”字,道出了陶渊明的生命本色。历史上,他曾有过五次出仕的经历,或因家贫无奈或想建业立功,坦坦荡荡,要去即去,想回则回,从来没有“视金钱如粪土”的愤世嫉俗,也没有以隐居来标榜自己的清高脱俗,一切皆随本心。
陶渊明最后一次出仕,是为彭泽令。那日,朝廷派了几个官员,前来巡查。这“巡查”,虽名为考察地方上的政治利弊得失,实则是一场劳民伤财的隐形贿赂。若不逢迎送礼,不定他们会怎么暗地里给你使绊子。
但陶渊明显然不吃这一套,“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留下一封流传千古的辞职信《归去来兮辞》,从此再没有踏足官场。
入网再出网,方得大自由
世人大多囿于名与利的牢笼中,而陶渊明却能超然物外,总让人觉得他似乎天生就如此洒脱。然而,现实中的这番抉择,实在是他经过一段痛苦的矛盾和挣扎才最终做出的。
在给众儿子的一封信《于子俨等疏》中,陶渊明曾这样写道:“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僶俛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他说自己生性刚直,不善于逢迎取巧,确实是尽了最大的努力,才选择离开官场的。
其中的无奈,一方面是因为陶渊明本出身于贵仕门庭,家族中许多人都是做官的,而他现在竟然要去种田,完全背离自己所属的那个阶级和群体?就像北大毕业的高材生卖猪肉,大学生送外卖,有多少人能放下所谓的体面?这是任何一个时代,有着归属感需求的人,都不容易做出的选择。逆潮流而走,就注定做一只落单的鸟、一朵孤独无依的云。
而且,如果说现在的读书人尚有相对宽阔自由的谋生选择,他们则除了科考做官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出路。铅刀尚贵一割,才不枉称其为“刀”,一个人活在世上,难道能没有一点儿追求?
士当以天下为己任,无论是陶渊明,还是苏轼、辛弃疾,都渴望成为帝王之师,从而辅助君王成就太平盛世,让百姓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就是被称为“谪仙人”的李白,晚年时之所以错投永王,除了他缺乏政治谋略外,更是因为他不甘心只为皇帝贵妃写些助兴的诗词,谁又不曾梦想“大鹏一日同风起”?
另一方面,陶渊明还是一个父亲和丈夫。有时候,自己吃苦也就算了,但还得连累妻儿一起挨饿受冻。就像叶嘉莹先生在书中提到的南宋诗人朱敦儒。年少时也曾“诗万首,酒千殇,几曾着眼看侯王”,而晚年却因顾念自己的家人子女,不得已接受了秦桧要他给自己孙子做老师的邀请。
毕竟,“父母之心”人人有之,天下大多数父母都恨不得把最好的给孩子。陶公又何尝忍心看自己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过着衣不蔽体的贫寒生活。
也许,有人会说,有必要这么纠结吗?现在人不是想躺平就躺平,可是真的如此吗?在书中,有一个“透网金鳞”的故事:两个禅师在水边散步,看到渔人正在那里拉网,有一条鱼在网里拼命挣扎,终于跳出网外。一个禅师见状,赞道:它真的了不起呀!而另一位禅师则说,它是逃出来了,但若一开始就没被网住岂不更好?前面那位禅师就感叹说:你真是缺少悟性啊!
如果尘世是一张弥天大网,那我们无疑就是困在其中的鱼。许多人一入尘网,便再也出不来了。而陶渊明几次出仕为官,正是因为他曾挣扎过、徘徊过、痛苦过,最终又从网中跳脱出来。便如叶先生所说:“那才是真正得了大自由、大解脱,今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把它网住了。”
不曾经历中间那个“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的阶段,又如何看清人生的本相?如此,他才真正地放下,尽管心中难免惆怅,但已能自洽地生活。不然,怕是如我们大多数人,躺下也终难平。
变化的境遇中,不变的操守
孟子曾提出,世上有两种圣人。一种是“圣之清者”,比如隐居首阳山不食周栗的伯夷叔齐。武王伐纣后,他们两人就决心不再出仕为官,采薇而食,最终饿死山中。另一种是“圣之任者”,比如辅佐成汤的伊尹。曾经“五就汤,五就桀”,谁用他,他就帮谁治理天下。他所关心的是天下苍生,宁愿牺牲掉伯夷叔齐所看重的“个人清白”。
陶渊明无疑属于“圣之清者”。“我心如匪石,君情当如何?”“意气倾人命,离隔复何有?”如果彼此的情感果真如匪石般坚定,即使相隔两地也不会轻易改变。他内心所持守的,是不变。
其实,一开始我并不能理解所谓“清者”,一个人躲起来不理世事,算什么真正的勇士?
况且如周武王推翻商王朝的统治,乃是救黎民于水火中,不是可歌可泣之举吗?辛弃疾,也曾说“富贵他年,直饶未免,也应无味”。但每回朝廷召他出来时,他依旧选择为“为苍生起”,临死前仍大喊“杀敌,杀敌”,这不更应该是所谓圣人该做的吗?
但后来发现,若时代背景切换到古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乃是封建社会的伦理纲常。如果一个君王犯了错,臣子就可以用武力推翻他;那么,是不是一个父亲有了失误,儿子就可以教训老子?照这样下去,一个社会的秩序岂不乱套了。
而且,相比现在的陌生人社会,那时是“家国一体”,人与人之间真的存在千丝万缕的亲缘关系。如果一个家里都可以动不动兵刃相见,不是太可怕了吗?
所以,也就可以理解“清者”避世的选择。况当时陶渊明身处晋宋易代之际,政局黑暗、杀伐不断,看不到一丝希望。君子不能兼济天下,遂只好独善其身。
人生其实没有完美的选择。有人认为伯夷叔齐白白饿死不值得,但他们觉得自己求仁而得仁、死得其所。有人劝陶渊明随波逐流,“一世皆尚同,愿君汨其泥”,但他觉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饥饿和寒冷都是很切身的痛苦,比之与在官场虚伪逢迎的煎熬,就不值一提了。
关键是在种种诱惑和时代变革中,你选择坚守什么,并能为之付出怎样的代价?能否像儒家所说的“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无论在怎样变化的境遇中,都能有一个不变的操守?
如果生命注定要接受一场场考验,在未盖棺定论前,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否一直通关。就像我最近在读的周作人,五四时期在北京大学任教时,也曾在文坛引领风潮,享有盛名。那时,他不曾料到自己会在抗战时“失节”,由此在人生中留下一个永远难以磨灭的污点。正是陶渊明所说“万一不合意,永为世笑嗤”。
周作人曾在给友人的信中说:“我是寻路的人。我日日走着路寻路,终于还未知道这路的方向”。夜深人静时,我也常问自己:能否有坚持自我的勇气,又是否有权衡选择的智慧?
我想,陶渊明也是在一次次的追问和反思中,越来越坚定自己的内心。曾经盘旋于天地间的一只孤鸟,也终是找到了一棵青松,从此“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桃花源是有的,只是,后遂无问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