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如此期盼少年
突然间就被这样一句话刷屏:愿你阅尽千帆,归来仍是少年。
在一个不那么如少年般纯粹的社会里,我们却频繁地提起这个词。时隔十四年再度出现在公众视野,当看到他的歌曲下漫天盖地的“少年”语时,朴树如是说,不是我还是少年,是这个国家的人,提前都老掉了。
人们所期待的“少年”不妨看做一个未经打磨的自己。只有未经世事者最能摈弃世事干扰,把一个人的思维观点行为方式,还原成他自己本身。
从少年本身的角度来看,则意味着能以最原始的姿态应对生活的选择,以生理和心理赋予的双重激情来理解自己生活的时代。这种璞玉的状态也许并不比雕琢而成的成品更好,却给人以无限的遐想和造化的可能。在这样的时期,人的社会属性相对最弱,而人格属性则最强。此前的家已经成为似有若无的联系,此后的羁绊则还远远没有来临。我们期待以少年的方式生活,其实是期待作为独立的“人”而非完全沦为社会性动物。
不被社会同化的能力
曾记得在印度一位教育家克里希那穆提的小册子里读到一句话深以为然:“真正的教育,不是培养适应社会的能力,而是培养不被社会同化的能力。”可以说和这种价值观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它并没有否定千帆的客观存在,却对教育提出了新的严苛的要求。
适应社会如此容易——正如那几千年里每个人所做的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按照不可挣脱的社会轨迹前行,上演着千千万朴实而重复的无悲无喜的生活。二十四史没有记载的大多数人的生存状态正是这样。而当时所谓的教育,集中于知识性和文学性,集中于少数人,再由他们经由乡土中威望之人,极其间接地影响乡俗民风。而这种封闭的乡土社会下,生活在每一代人里循环,我们没有办法提及个人教育个人发展,更无从知晓每个人一生中有多少的挣扎和适应。但是却可以料想,在稳定的年代里,绝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温和或不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化作时代的缩影。
生活在某个时代的人总会觉得自己超越历史本身之外,实质上却不然。但是这个年代,我们与前人实质性的差异,并不只在于广泛所知道的数次科技革命带来的“技术爆炸”,最重要的差异是“人”这个词的空前地强化。我们自古有“人”这个象形字,有民贵君轻的思想,有太多治国理政的典籍,但直到文艺复兴之后(对不同国家有所差异,20世纪之后)我们才真正把人提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这就是为什么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而并不是第几次工业革命本身,被公认为现代的起始和飞跃。
不被社会同化的能力则是从教育开始。欧洲主要负责教化功能的教会制度被冲破,才意味着可以选择自己生存状态的人群无限延展,对于社会而言,则是发展变化的可能基数无限扩大。从完完全全精英主导下的历史,在这个层面上,才扩展于每个人的悲欢离合组成的历史。
这就是这样一个时代。
也只有在这样一个时代,我们才如此期盼做一个少年。拥有了无数选择,我们才如此看重选择本身的意义。拥有了一部分自由,我们才将全部的自由视为理所当然。
尼采与个人哲学
提及个人意志,尼采(Nietzsche)可能是无法跳过的代言人。强调人格的可见张力,强调“唯一不可或缺之事,人必须达成自我满足”,强调上帝和世界所奉行的一切已然崩塌,这种虽然近乎极端却富含激情的个人主义,是不是足够富有“少年”气息?他本人写作的方式也近乎这种风格,不像是过去哲学家的审慎孤绝的文风,而是洋溢着年轻的激情来感染别人。从这个方面讲,他很成功,以最纯粹的方式完成了思想的蔓延。
即使很多人并不曾读过他的著作,却绝对无法避免受到开创者的思维的影响,如水中投石激起无数涟漪,直至蔓延到整个西方哲学和世界哲学之中。如何成为最初的自己应当是种不分年龄的人生态度,个人意志在任何一个时期都占有相当重要的比重,只是与人的社会属性强弱相对变化。
理解自己生活的时代
如果把以上作为少年一词的向内挖掘,另一种层面则是向外延伸,即选择如何理解自己所生活的世界和时代。阅尽千帆之后,看山还是不是山。不相信容易,反而相信却难,糊涂地相信容易,明白地相信却难。盲目地成为乐观主义者,因为看不到“没举手的人”而带来的相信,那不是少年,那可能是愚人。
“在你们加入社会后看到各种离奇现象,知道自己更多弱点和缺陷,可能还遇到小难大灾后,如何在诱惑和艰难中保持人性的尊严、赢得自己的尊重并非易事,却很值得。不要问我如何做到,50年后返校时告诉母校你如何做到:在你所含全部原子再度按热力学第二定律回归自然之前,它们既经历过物性的神奇,也产生过人性的可爱。”
这是一段北大教授对毕业学生的寄语。在沉浸于年轻的无限美好之中,却不得不唱个小小的反调。它意味着改变世界的勇气,却也同样意味着先要把世界现有的价值观击碎,在自己的脑海中重构,形成自己的价值观。但是重构的过程却并不都是如此优雅,也并不意味着我们得去为了击碎而击碎,为了不同而不同。我所害怕的正是,活成另一种少年,丢掉了对世界的信任,以犬儒的姿态肆意地哗众取宠,却始终拿不出更有深度和逻辑的思想。修养并不特属于哪个年龄应当修炼,少年的热血更不必用于怼人撕逼。
但是,网络时代赋予的思维的随意性的弊端正在于此,在虚拟的遮掩下,尽可以表现现实中尚有保留的看法。越是偏激而批判性的观点,越是能激起快速阅读中来不及思考的人群的同感,击中现实的痛感。我们固然决不会因为这样的弊端放弃自由本身,却无时无刻不在付出着自由的代价,允许这样的信息流不断冲击着那些原本从容却难免显得平庸的观点。
简书不缺少这样的文章,哪里都不缺乏这样的文章和这样的人,我不敢称之为少年,正如我不敢把所有的特立独行称之为真性情。言论和观点本身都不构成错误,个人哲学在弥漫,自由的种子在扩散,当任何力量企图以封闭言论的方式阻塞,只会变得越来越难。但是,在一个接触信息如此庞杂的年代,思想和逻辑上的跟随式的“年轻”恐怕并不是一件好事。
消磨少年意气这份浪漫与绚烂的并不是狂风暴雨,而往往是具体的琐碎。在铺天盖地的言论之中,不相信规则能战胜潜规则,不相信学场有别于官场,不相信学术不等于权术,不相信风骨远胜于媚骨。经历过怀疑的相信往往比相信本身更为难得。在这个怀疑的时代,才更加需要信仰。
我仍记得,在过去的数十年里,我们试图成长,试图以黑暗对待黑暗,试图把融入称之为成熟。我们受到的教育试图教会每一个人成为父母的儿女、儿女的父母、老师的学生……,成为应该成为的角色,但新的世界也许远远不止这样,还得教会一个人成为他自己。尤其是,在众多错杂的言论之中,在扑朔迷离的真相之中,在确确实实存在的非理想化的世界中,仍然能成为他自己。这才是广泛被提及的“少年”“初心”“回归”“做自己”这些词所真正代表的社会趋向。
唯赤子之心耳,出走是因为一颗赤子之心,归来也是一颗赤子之心。这个国家老掉的人也好,尚未老掉的人也好,但愿他们能如他们自己期待的这样,走得多远都没有忘记自己为何出发。
[1]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的一首诗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白昼告终时老人该燃烧、该狂喊;
该怒斥、怒斥那光明的逐渐消歇。
聪明人临终时虽知黑暗理不缺,
由于他们的话语没迸出闪电,
他们也没有温和地走进那良夜 。
最后一浪过,善良人——喊叫说自己的事业
虽脆弱,本可以光辉地舞蹈在绿湾——
他们怒斥那光明的消歇。
狂人们——抓住并歌唱太阳的奔跃,
懂得(太迟了!)他们使太阳在中途悲叹——
他们并不温和地走进那良夜。
严肃的人们——临终时用盲目的视觉
见到瞎眼能放光如流星而欢忭——
他们也怒斥、怒斥那光明的消歇。
而你呵,父亲,在高处心怀悲切,
请用烫泪诅咒我,祝福我,我祈盼。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该怒斥、怒斥那光明的消歇。
[2]真正的教育是摘自克里希那穆提的一本书,《最好的教育是是爱》
[3]唯一不可或缺之事……,来自尼采(Nietzsche)《快乐的科学》一章的最后一句话。只有一件事是不可或缺的,人必须达成自我满足,不管是通过诗歌的方式还是艺术的方式,只有这样,人才值得一看。
[4]强调上帝和世界所奉行的一切已然崩塌,“上帝死了”。
[5]没举手的人:没来的人请举手。
[6]在你们加入社会之后……语,出自北大生物学教授饶毅今年毕业典礼的致辞。
[7]别活成另一种少年,可见简书饱醉豚用户所谓“清华机械系垃圾”这样的文章,我只是感到奇怪,为什么这个作者诸多有一定看法却相当偏激的文章会在简书上屡屡收到追捧和赞同。不同意他的绝大部分观点,仍然捍卫他说话的权利。
[8]纪伯伦诗,我们走的太远,以至于忘了为什么而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