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国
夏季的气温让我又爱又恨,常让我昼夜心烦意乱。蒸腾的温度肆虐着我的身体,满身粘稠的汗液,像极了刚经历一场翻云覆雨的激烈战斗,精神和肉体得到了充分的撕裂,然后躺在床上怡然享受。
事实上是,同样是出汗,我为这种闷热的天气感到非常糟糕,犹如一个闷骚的男孩,对着壁画上的裸体,强烈发泄着下体的愤怒。加上万恶的体制校园,给我下发第三次警告处分,这个夏天一结束,我的象牙塔生活也宣告终结。一进大学睡四海,整整四年,我充分享受着腐败的人间极乐和改革开放的伟大教育成果。在这四年里,我始终秉承着“饭后思淫意,不是泡女生就是玩游戏”的原则,努力贯彻大学是“自由、民主”的办学方针,顺利进行着青春校园生活曲。
一直到大学快毕业的今天,我都坚持着,如果不是为了团学积分,任何没有获利的校园活动,我都不会参与。我不认为参与一种校园活动就能获得多了不起的收获。我也不认为现在的大学中很多活动,如果不是团学积分的促使,可能连观众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参与者。这个夏天有一点例外,我走出宿舍,总发现校园里有很多穿着非常危险的女孩子,在花枝招展的散发着青春的味道,他们总裸露着洁白的大腿和肩膀,常吸引着无数男人频频向她们看去。至此,经过秋冬春眠之后,我也决定出来,让我的双眼发现这盛夏的“美丽”。也是在这个季节,我的思想得到了提升,我终于理解诗人口中所谓触摸夏天美的深刻含义,因为此时我正看着路上女生短裙下面的大腿在闪闪发光。
我是一个感性的人,我很容易受身体的引诱,而一点点妥协理智。有段时间我甚至想过丽江的艳遇,这种不考虑后果各取所需的皆大欢喜,我很是向往。当然,最后我还是压制住这种可怕的想法,所以当我意识到这样呆呆盯着一个女孩大腿看是不好的时,过来一个男孩子牵住那女孩就走开了,我暗自庆幸自己的理智和定力,终于又一次战胜了邪恶的欲望。
我听到李安之的演讲是一个意外,当我路过礼堂门口时,听到里面传来强烈的掌声。我又暗自苦笑,学校总是会花重金,请一些所谓的专家来苦口婆心鼓励学弟学妹们。这时,过来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应该是个老师,拉着我就进去礼堂,我好奇的问他,
“你干嘛?”
“你不是大一的吗?”他反过来问我
“我大四都快毕业了”我略有怒气的回答道
“既然都快毕业了,那就再听一次吧,也许以后就没机会了。”那个中年老师说道
礼堂内黑压压的一片,一个和我年纪不相上下的男人,在台上激情洋溢的煽动着全场的气氛。场面像极了传销组织培训课堂,我随即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我侧身询问身边的同学,这厮和你们讲什么?
“李安之老师,在讲自己的故事”
这位同学赶紧侧身坐好,生怕我过度纠缠而打扰到他,我苦笑着摇摇头,这时台上的安之说:
“这就是我悲惨的童年和初中时代”
台下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后台音箱里响起略带忧伤的歌曲,仿佛是那首老柴的悲怆。舞台灯光也被注射了感情,忽明忽暗,宛如对台上李安之精彩演讲的肯定。不一会儿,音乐声渐渐消失,在这个燥热的盛夏下午,台上的李安之又继续讲述着自己。
几年前,我高考并没有如愿考上本科,我其实并没有特别的难过,我深知是意料中的事。可是我爹气得对我破口大骂,甚至认为我在浪费他的钱,事实后来也确实证明,我曾浪费他的钱。我爹不相信,我没有考上本科这事是真的,主要原因,我高中班主任其实要负有很大责任,我爹每次打电话给班主任,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安之这孩子成绩还不错。我爹也是每次都相信,当然不相信,也没什么办法。第一,从我们家祖上到我爹这里全是文盲,第二,我爹不在我身边,那时为了供我上学,他和我妈不得不去外面挣钱。
我的高中班主任是一个算不上特别坏的人,无论成绩好坏,只要不做出让她被领导批评或是扣工资的事儿,一般家长打电话来,她都会无一例外的说:
“这孩子挺好呢,听话。”
当然,成绩好的,她会夸得更厉害。
在班主任的庇护下,我们顺利度过高中时代。高考成绩出来后,才充分证明纸终究还是包不住火。好在,我们是知道自己心中这团火的,尤其是我,我那时只热爱看课外书和写作,高三时,大家都埋头苦读和复习。我依然抱着和高考无关的书读得津津有味,我甚至觉得那一群为高考拼死活着的人有些可悲。
我爹一直视我为骄傲,当时我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我爹在村里走路腰板总是挺得很直,说话嗓音特别大,脾气异常暴戾,喜怒无常的性格,倒是符合他的名字李三秋。
自我考上重点高中后,村里人见到我爹总说:
“三秋啊,你们家安之真是一个好孩子。”
每每听到这类话,我爹常高兴得合不拢嘴。我是没亲眼见过我爹这副嘴脸,很难想象他偷偷抹着嘴笑的样子。这些都是我妈告诉我的,我爹从来不怎么和我说话,我们之间一般都是利用武力解决问题,每次都是他把我打得半死,在他看来,对于做错事的孩子打比说教要有说服力。
当我被一个学费很昂贵的专科学校录取时,这事儿传到全村人耳朵里,有很多说法,有的认为我被开除了,甚至还有传我吸毒被抓有前科而没有学校录取。都在背后议论我,有的甚至嘲讽我,自己仿佛成了村里十恶不赦的罪人,我开始害怕人群,开始觉得委屈。
我爹从省外回来,准备同我商讨,是继续让我投身教育,还是随他远走他乡务工的课题。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庭,突然变得有些沉默,和高考有关的话题都成了我们家被禁忌的游戏。
这次乡亲们见到我爹就幸灾乐祸地说:
“三秋,你们家安之没考上本科,这娃儿也不是那么有出息,真不给你争气。”
我爹气得脸色骤变,红一块,紫一块儿的。憋着气回到家中,又是对我一顿拳打脚踢。让我跪在大院中央,开始我还是忍着疼痛漠不还手,束手任他在我身上发泄怒气,直到疼痛激发我内心的反叛心理,我气急败坏地指着我爹说:
“李三秋,你再打我,就别怪我还手了。”
果然奏效,矛盾得到舒缓,我爹停下手来,嘴里依然不依不饶的骂道:
“你个败家子,你如果争气,我哪里会打你。”
“你打我有什么用?现在水过三秋,十秋都没用了。”我吼道
我爹又是一脚踢来,我故意假装被踹得很远。
“你这孽子,连你爹都骂,我养你何用?”边说边作势要过来揍我
我爹以为我说的水过三秋是骂他,我竭尽怒吼:“你打死我吧,打死你就清静了。”
我们家到我这里是香火单传,我爹哪里舍得打死我,要是打死了,便无人给他养老送终。如果香火到他这里就断了,他哪里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其实要说败家子,我爹才算得上名副其实。我爹12岁就开始持家,爷爷有时拿钱给他去置买物品,他刚拿到半路就和人家赌输光。我小的时候,他做生意赚了好多钱,结果一夜之间被他输得倾家荡产。奶奶因此患病,不久便驾鹤西去。
我爹痛定思痛决心戒赌,再后来便再没有赚过大钱,一家人都是勉强度日。
我爹兴许是含恨想到自己同我这么大时的过去,于是说道:“好,安之,从此我不再打你。”
我看着我爹在说这话时,眼角竟还有泪,我忍不住哭出声来,于是我爹也哭出声来,父子俩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我和我爹促膝长谈了一夜,谈话超过我长这么大和他说过所有话的总和。这次谈话,得出的精神是,继续让我读书,但是要寻求一种新的可能。于是我爹带着我四处求人,希望托关系,能让录取我的学校退回我的档案,然后再填报学费便宜的学校,奈何送了无数礼之后的结果是,档案无法退回,愁得我爹咬牙切齿的骂道:
“这群王八蛋,收礼不办事。”
我安慰我爹说:“不是收礼不办事,是因为你送的礼还不够这帮孙子分。”
我心里十分复杂,有难过、委屈和悔恨,我李安之一个人不努力造成的后果,要全家人来偿还。我觉得那个夏天竟是那么漫长,漫长得让人有些绝望。想到我爹回来之后,我妈一个人在外地,我心里非常心酸和懊悔。我劝我爹没必要生气,赶紧回去工作吧,我收拾行李,明天和他一起去工作。我爹有些生气的说:
“你一定要给我好好读书,你是我的希望。”
“希望”二字他说得特别重,他眼里那种坚定,似乎在告诉我:你是我的全部。
那晚,我决定要好好改变自己,我整理自己的书柜,从尘封的书柜中抖落一封录取通知书,我才想起这是我的学长林智尧一年前落榜后,迟迟没有学校录取,他失望地带着行李闯荡他乡,学习不行,咱努力抓生产还不好吗?于是义无反顾投身沿海城市的工厂建设中去。开始在陌生的地方过着朝九晚五的工厂生活。当他在沿海工厂其乐无穷地和零件设备打交道时,一封不知名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学校。这让我不禁想起我们的落榜和高官落马十分相似,一纸通知书似乎就是对我们最好的宣判。
不知道林智尧是对自己失望,还是对教育失望。
突如其来的通知书,并没有让他表现出过多的喜怒哀乐。打电话简单的叮嘱我替他代拿,且顺手烧了吧。
通知书,我替他领取了,但一直没有烧,存放在我的书柜里,现在我手持着林智尧的这份录取通知书,久久伫立在房间昏黄的灯光下发呆,真的能感受到林智尧当时怀揣的心情。
次日,天色微亮。我送我爹到路口拦车,那天风异常的大,山间树林竟无鸟叫声,鸡鸣声在村落此起彼伏,好似一个智能时钟在告诉人们,一日之计在于晨。我和我爹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沉默让我们的脚步声显得有些匆忙,整整五公里路,父子俩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终于到路口时,我爹开口说道:
“到这里就回去吧,如果累了,记得告诉自己,你还是个孩子,你该有属于你的快乐,不必悲伤和压抑。你现在还不明白寂寞,谈不上什么失败,才华被埋没。”
我低着头,简单的说了句:“等你上车再走吧。”
我有好多话强忍在喉咙里,想对我爹说,却一直没能说出口。直到我爹上车时,我才说了第二句话:
“保重”。
看着车渐渐远去,直到消失眼线范围,巧逢倏忽刮起一阵风,我揉了揉眼睛,告诉自己,今天的风很大,我的眼里只是进了沙。
小时候,我们总是希望自己能快些长大,长大后才明白我们却失去一份珍贵而无法弥留的快乐。遗憾是对过去的忏悔,那些载着梦想飞向远方星河的希望,慢慢铸结成失望。那些曾经,我们以为可以碧海连天,寄托于生活之外的世界,慢慢被成长点缀得视而不见。被时间舍去的过往,只能在心里渲染一个春天,或是在楼顶看日出日落,随手拍一张美图,来纪念逝去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