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不出的寄生虫,韩国财阀垄断下的贫民阶层
《寄生虫》这部影片的前半段让人感觉是部荒诞的喜剧。住在半地下室、无工作只能靠做零工维生的一家四口中的儿子通过朋友介绍,得到了一份富人家英语家教的工作。经过一些小手段,他成功将爸妈与妹妹都安插进了富人家干活,一家人像寄生虫一般,靠着富人家的薪资过活。正当他们趁主人不在进行狂欢之际,曾经的保姆按响了门铃。故事自此开始反转,喜剧色彩慢慢转为浓重的黑色故事线。随着保姆将地下室的门打开,焦急的呼喊着丈夫的时候,故事达到了反转的高潮,一个新的世界在我们面前展开——富人家房子下的地下室,住着原保姆的丈夫。因为欠了债藏身于此,多年未出。而这两家人由于发现了各自的秘密扭打在一起,故事由此走向悲剧。
影片营造出了多处对比。沙发上是生活无忧的上层社会夫妻的缠绵,沙发下是平躺着大气都不敢喘的底层一家四口。草坪上是举手投足都很自然的上层贵族们的聚会,草坪下,绝望的寄生男子绝望地守着妻子冰冷的尸体。影片开头,一家四口的儿子基宇的好友敏赫曾拜访他家,送给他们一块石头——在他家楼上楼下都摆满了的观赏石。这里也很有些对比讽刺的意味。贵族公子敏赫住着好几层的大别墅,基宇一家四口挤在狭窄的地下室。石头对于贵族而言,是观赏品,而对于基宇一家四口而言,是无法消费的东西,其价值甚至比不上一块披萨。所以当敏赫拿着石头来到基宇家时,基宇妈妈会说:“还不如送点吃的呢。”对于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底层人民来书,衣食住行才是他们的头等大事。一块观赏石?他们无暇来观赏。最终,还成为险些让基宇丧命的直接凶器。
面对惨淡的生活,这个寄居在半地下室的一家四口也能苦中作乐,保持着乐观的心态。没钱安装wifi,就爬到家里地理位置最高的卫生间,手机举过天花板蹭周围的公共wifi。找不到工作,就接了披萨店的零工,折披萨盒挣点钱。这家人,虽然过得辛苦窘迫,但并未丧失对生活的斗志与热情。但自从入驻富人家,有一个敏感的词开始不时地刺激他们的神经。这个词,是“气味”。
“金司机什么都好,说的话从不越界,但身上的气味——越了界。”听到男主人的话,爸爸金基泽屏住了呼吸,用上衣盖住鼻子。开车送女主人的路上,察觉到女主人皱眉遮鼻的动作,他低下头闻了闻衣服,还有自己的气味。通过欺骗和伪装获得富人家工作机会的这一家人,也许也曾幻想着自己和家人也会慢慢致富成为富人家这类人,但现实也许是,他们永远也无法融入,因为他们身上的气味无法消除。富人家的小儿子多松说他家的司机、保姆、家教有一样的气味,他们曾以为只要换用不同的沐浴露、洗衣粉就可以解决。但最终发现,问题不在于沐浴露、洗衣粉,他们身上的气味无法消除,因为,这是他们身上与生俱来的贫穷的气味。
基宇的确曾有过天真的幻想。曾畏畏缩缩、充满自卑的他在和富人家的女儿多慧恋爱后,开始自信起来。他信誓旦旦地说:“等多慧上大学,就和她正式交往。”语气和语言与之前敏赫的话一模一样。这是影片设计的又一处反讽。经过那暴风雨的一夜,他从被污水积满的半地下室的自家里捡起敏赫送他的石头,听到爸爸基泽说“没有计划”,看着富人家草坪上匆匆聚集起来却仍神态自若的各色各样的聚会的人们,他感受到了现实在他天真幻想上浇来的一盆凉水,他失去了表情,怀疑地问多慧:“你觉得我适合这里吗?”
如果不是爸爸基泽最后砍向男主人的那一刀,这一家四口在聚会上的遭遇完全属于受害者的遭遇。基泽本是个温厚本分的人,在影片中却成了一个最有爆发力的角色。作为一家四口的当家人,他是对富人描述的“气味”最敏感、感到最刺痛的人,也是最早对境遇感到无奈,认为“没有计划才是最好的计划”的人。冲破他心底最后一层自尊防线的,是男主人在面对一个遭遇危险的生命与贫穷的气味时,下意识捂住口鼻的这个动作。基泽脸上的表情,也从开始的惊恐,变为了因自尊被碾碎而生的绝望与愤怒。因为他与倒下的那名男人是一类人,都是底层的穷人,在富人眼里,穷人的生命不值一提,只有穷人身上的气味能稍稍让他们皱下眉,然后捂住口鼻。这是击垮基泽的最后一根稻草。
《寄生虫》的导演奉俊昊曾在韩国延世大学专攻社会学,我们在他的很多影片里都能看到对韩国社会问题的关注。《寄生虫》这部影片通过一贫一富两个家庭的对比,影射出韩国社会贫富差距的鸿沟。富裕的家庭住着带花园大庭院、由知名设计师操刀的多层别墅,而贫穷的家庭只能一家四口委身于阴暗潮湿的地下室艰难度日。这是电影的桥段,但又何尝不是韩国社会的缩影。在韩国首都首尔最多富人聚居的江南区,一边是富丽堂皇的大别墅,另一边就是贫穷破败的贫民区,一边是资本的灯红酒绿,另一边是在温饱线挣扎的人生百味。贫富差距的悬殊之大,让导演奉俊昊痛之息之,作影思之,警醒社会。
20世纪60年代以来,韩国通过“出口主导型”开发经济战略,经济飞速发展,在短短20多年的时间里,从世界上最贫穷落后的国家之一,一跃成为发达国家、“亚洲四小龙”之一,韩国的发展被称为“汉江奇迹”。2018 年韩国国内生产总值为 1.619万 亿美元,人均 GDP 为 31363美元。
2016年,发达国家韩国的基尼系数为0.3。一般而言,0.4为基尼系数的警戒线,从这个数据来看,韩国的贫富分化其实并未达到非常严重的地步。韩国更大的问题在于财阀的垄断,及权力的媾合。从某种程度上,这也许是韩国很多社会矛盾和社会问题的根源所在。我想,奉俊昊导演镜头中表现的“寄生虫”现象,最终指向的还是这一点——财阀经济。
《华盛顿邮报》曾经把韩国称作“三星共和国”,说韩国人一生无法避免三样东西:死亡、税收和三星。作为韩国四大财阀之首,三星一家公司的营收就占据了韩国超过20%的GDP。2017年财阀企业在韩国营业利润中占比达到了40.8%,但其数量只占韩国企业数量的0.2%。财阀经济,作为韩国社会转型的历史性产物和支撑韩国经济腾飞的关键性力量,在当今时代,从某些方面来说,却成了韩国社会进一步向前发展的掣肘。
韩国财阀的垄断造成了非常多的社会问题,其中最显而易见的问题之一,是就业难。
韩国财阀的市值在所有韩国企业中的占比高达77%,却只贡献了韩国12%的就业岗位。大部分就业岗位都是中小企业提供的。但财阀企业凭借其雄厚财力不断复制中小企业的创新努力,中小企业要么无法成长,要么被财阀企业扼杀在摇篮之中。
对于年轻人来说,进入财阀旗下企业意味着更高的工资和起点。有调查显示,其他企业的平均工资只有财阀的约60%左右。进入不了财阀,意味着他们将无法获得成功。2019年5月,韩国统计厅的调查数据显示,韩国年轻人(15—29岁)失业率高达11.5%,15至29岁年轻人有多达154.1万人无业,大概每4人中就有1个没有稳定工作。在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韩国的年轻人丧失了和他们父辈一样的机会。韩国财阀不断发展膨胀的背后,是无数韩国年轻人不断碰壁、无法安放的梦想,是无数普通老百姓被压榨的生存空间。
财阀经济垄断导致的另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是阶层固化。2019年9月,韩国民调机构对3200多名年轻人进行了一项调研,结果显示超过3/4的受访者认为“父母的背景是子女成功的关键所在”。韩国经济学家张夏成在《愤怒的韩国》书中写到,在韩国,90%的人无法存钱,薪资就等于全部财产,家庭或个人受困于支出无法累积,无法摆脱靠薪资收入度日,阶层变成了世袭制。鲤鱼再也跳不上龙门,努力也很难改变天生的命运。对于那些没有含金汤匙出生的韩国人,面对的只有冰冷残酷的现实。
害怕被辞退的年轻人,不得不透支自己的休息时间,像机器人一样拼命工作,形成了韩国独特的加班文化。韩国上班族的人均年均劳动时间是2092小时,比以“过劳死”著称的日本社畜们还多300多个小时。OECD调查发现,韩国人均睡眠时间在7小时49分,在成员国中排名末尾。而incruit的民意调查结果更加惊人,白领一天只睡6个半小时,工人则平均凌晨12:15睡觉,早上6:19起床。《韩国咖啡白皮书》显示,为了应付超高的工作强度,76%的20岁以上韩国人平均每天要喝两杯以上的咖啡。韩国首尔街道上随处可见的咖啡馆,代表着这个城市的繁荣与现代化,而撑起咖啡文化背后的消费群体——那些真的拼命工作的韩国社畜群体,他们点完咖啡迅速消失的背影,不禁让人有些心酸。
除了入职财阀企业之外,在韩国,上升的渠道还有考公务员。在失业潮中,稳定的公职岗位成了韩国最受欢迎的职业。在韩国,公务员被称为“神的职业”。韩国《中央日报》的一项调查显示,韩国2019年大学生及应届毕业生中,有四分之一的人在为公务员考试做准备。2018年,每个公务员岗位有20~100名申请人。毕业生甚至待业四五年来备考公务员,每天学习超过13小时。有人说,想要获得最终的胜利,就必须做好死的觉悟。
为了使孩子们在求职时获得更大的优势,韩国的家长们不论贫富,一概重视孩子的培养。2019年,韩国曾有一部讲述教育热潮的热剧《天空之城》,为了提升孩子的成绩,考上知名大学,韩国的家长无所不用其极。剧集虽然夸张,但内核和韩国社会的教育热现状如出一辙。韩国学生群体中有个流行词叫“四当五落”,意思是每天睡4个小时就能考上理想大学,要是每天睡5小时则会落榜。《寄生虫》中的哥哥基宇复读了多年仍没考上大学,可以想见韩国学生备考的压力之大。
喝咖啡拼命加班,待业四五年备考公务员,每天睡四个小时备考大学,这些其实是没有放弃希望的韩国人,虽然现实艰难,但还是想着通过努力改善现状。但并不是所有的韩国人都有这样的勇气和力量对抗艰难的现实。
世界卫生组织公布的最新数据显示,韩国每10万人中就有近27人死于自杀,在全国总人口大约在五千万左右的情况下,平均每天有40个人自杀。韩国,成了世界上最喜欢自杀的国家之一。首尔麻浦大桥,每年有接近200人在这里自杀。而在韩国青少年自杀倾向的调查中发现,升学压力是引起青少年自杀的主因。年轻族的压抑程度可见一斑。一面是不断上演真爱至上、美满结局的影视剧,一面又是社畜有苦难言的自杀地狱。以前听过一句话,人有多脆弱,爱就需要有多坚强。在自杀率惊人地高的韩国,可能只有用剧中的爱,才能缓解心中之殇吧。
2016年,韩媒将这届年轻人称为“全抛世代”,在各种社会压力下,他们抛弃了恋爱、结婚、生子、人际关系、买房,甚至连梦想和希望等精神层面的项目也被放弃。最终,剩下的是生命。“全抛世代”是韩国年轻人的自嘲。
查询相关资料写作本文时,我不时会有一种无力感。这种无力感,在观看电影的两个片段时都曾闪现过。一个是原保姆临死前,躺在地下室的过道里,喃喃吐出一句:“忠淑是个好人啊。”(忠淑是一家四口中的妈妈)对于这个陷害她失去了工作、毫无留情一脚将她踹下地下室导致她丧命的人,保姆临死前的话语竟然没有恨,只是一缕温情。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她可能明白了,在这场闹剧兼惨剧中,所有人都是受害者。而忠淑,也无非是在这个时代艰难求生的可怜人。这种可怜人,我们怎么能说她是一个坏人呢?我们见证了一场悲剧,但没法去指责任何人,留下的只剩无力感。
还有一处无力感出现在影片结尾。基宇爸爸最终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踽踽度日,怎样才能救出爸爸,让他走出地下室呢?影片从基宇的口吻给出的答案是,成为富人,买下别墅,让爸爸回家。可是镜头一转,基宇仍是那个住在地下室挣扎备考的平凡男孩,他幻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只是一场美丽的幻影。我想,奉俊昊导演想要以此幕告诉我们的是,阶层上升的路径是何等艰难,从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走到宽敞明亮的客厅和洒满阳光的庭院,看似只有几步,却步步沉重。而走不到,仍然只有维持寄生虫的宿命。
参考资料: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52515392/answer/874022386
http://www.qlwb.com.cn/detail/113565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