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佳人
早秋的天空颜色总是很淡,穹顶的郁蓝浅薄的近乎透明;云彩像斑斑鱼鳞又像裸露的河床,分来一点夕阳的秋意,散发着干净松爽的金橘色;晚归的大雁在云层间穿梭,翎羽划破晚风,低低地奏响寻伴的哀鸣。
茅亮把身子探到窗外,抬头看寥廓的长空。他呆呆看了好久,直到脖子酸疼才合上窗,坐到书桌前研开一小块油烟墨,小心铺开四尺整张的蝉翼笺,压上镇尺。
他接着备好勾线用的叶筋笔,染色的大白云,涂底色的羊毛板刷,又摆出盛着胭脂、藤黄、花青、赭石、朱砂、朱膘、石青、石绿、石黄等各色颜料的铜胎珐琅。
茅亮想他可以开始作画了,堪堪提起笔,又起身给香炉撒了一银匙香末。这香末是他自己配的,里面有白芷、大黄、甘松、丁香、角茴香、藿香、连翘、黄芩、兜娄香等中药,能够“宣通三焦,升降诸气”。他是一个郎中,很懂得调气养生的郎中。
毫笔舔饱油墨,他开始勾勒。杏眼,柳眉,好看的美人尖,不算高挺的鼻子,总是翘起的嘴角,全是她的线条,她的弧度。他觉得人一生的缘分是很奇妙的,有人白头如新,有人倾盖如故,有人愿意为谁而死却不愿意为谁而生,有人终其一生忙忙碌碌却不知为谁辛苦。
蜜香沉沉,燃烬如霜。这是她喜欢的香,多三钱丁香,少一钱黄芩,再添一味菟丝子,气味就是甜丝丝的。
那年茅亮在医馆坐堂,她就排在看病的长长队伍里,最后一个瞧的病。她的手腕轻轻靠在脉枕上,敷着一方丝帕。
茅亮探指切脉:“姑娘,你没有病,只是心跳的有点快。”她整个人坐在夕阳向晚里,不服帖的发丝在风里纷乱,看不清眉眼,只有比星星还亮的眸子深深凝望着他,掏出一封家书:“我是唐卿,你指腹为婚的妻。”从此医馆有了女主人,从此医馆里的香都是甜丝丝的。
三分胭脂,七分朱砂,研出人世上最美丽的红。他轻轻蘸取,点在画中人的眉心。唐卿,他的妻,长了一颗朱砂痣,不偏不倚,正在眉心。
他们是有过许多快乐时光的。他教她认药材毒理,背本草经方。她给他纳千层底鞋,绣荷包香囊。他在淄水河边走走停停,给她讲述这座古城的往事。她偶尔回忆起来时的路,就把外面的世界跟他讲述。
直到那一天,她鲜血汩汩的逃回来。茅亮心中一惊,是枪伤。唐卿和盘托出:“我是革命者。”茅亮苦笑摇头:“卿本佳人,奈何......”她忍住夺眶的泪,恨恨道:“奈何做贼是么?我宁愿做亡命贼,也不愿做太平犬!”
针锋相对,字字诛心,两皆负伤。他们的冷战才刚开始就要结束:唐卿被抓走了。
三天时间,他求神拜佛打通了关系,去狱中看她。她在流血,血水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汇成一个个水洼,她眉心的朱砂痣也是惨白的,仿佛全身的血液都从伤口流走了一般。他隔着藩篱抱着她,他的痛撕心裂肺,无法宣泄。
唐卿抓住他的手,气若游丝:“第一次,我看着你给别人看病,那么专心,认真。我明明是来执行任务,拿你做掩护的,可是我就是不可救药的喜欢上了你。我站在人群里怕离你太近,又怕离你太远,就像后来的许多日子一样,怕离你太近连累你,又怕离你太远失去你。如今,我必死无疑,茅亮,对不起,今生我只能陪你到这里。”
茅亮抚着唐卿蓬乱的头发默默流泪。他掏出放在暗兜里的几颗豆子:“唐卿,考考你,这是什么?”
唐卿凝睇而笑:“世上有一种植物名唤相思子,多年生缠绕性藤本。根、藤入药,清热、解毒、利尿,以茎如茶可增添香气。种子质坚,色润如玉,可做装饰品,外用治皮肤病,但有剧毒,破壳服用即死......真是好东西。”
茅亮递给唐卿一颗,自己一颗:“今生已尽,黄泉路上等等我。”
她低声尖叫:“茅亮不要。你不可以死,你说我奈何做贼,我还很生气呢。我要你替我活着,替我医民医国。否则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他抹掉泪水,点头答应。
茅亮回到医馆,燃烬最后一炉香,在巡夜梆子响起第一声后,朝着牢房的方向遥遥三拜,北上而去。
第一年,他做了战地医生,第三年,他上战场阻击敌人。第五年,行军路上,他觉得额头被轻轻碰了一下,好像是从前唐卿偷亲他的恶作剧。
那是一颗流弹,正中要害,只是他一点不痛。他的遗物很少,一副油纸包的画,一颗相思子。
相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