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林石谱(二)
文/牧野笑
曾经有那么十几年,我所认识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靠煤炭吃饭。我的爷爷是矿工,我的姥爷是矿工,我的父亲开大货车拉煤,我的母亲在矿上的食堂帮厨,当时叫“班中餐”。家属区就建在矿山上,脚踩的土地也是黑的。这个小煤矿横跨在时令河的两端,地界上属于一个村子,但实际的管理权归市矿务局。工人们不太能看得起农民,也就很少跟他们打交道。基本上在这个小社区里,所有的生活所需都可以自给自足,有医院,有市场,还有学校。
所谓学校,其实只是个四方四正的大院,中间是操场,被两排二层小楼夹着,另外两边是围墙,围墙外边是白杨树。教室总共不到十间,却要容纳从小学到初中八个学段的学生。老师也不够多,忙不过来的时候,就几个年级一起上课,左边两列是三年级,右边两列是四年级,各自听课,其乐融融。
当我上四年级的时候,疯子的女儿三年级,却总在一间教室上课。教室狭窄,座位只隔着一条过道。这可真是尴尬。自从那件事情以后,我就一直试图躲她,越远越好。其实说起来,在此之前,不光是我,班里的其他同学也会刻意跟她保持距离,出于嫌弃,或者畏惧。“她妈疯起来可了不得”,这句话经大人们言传身教,小孩子懂什么,自然就唬住了。对于她的疯妈,我已经没有印象,据说砍了人跑掉了。被砍的那个男人倒是现在都还活着,一条刀疤从脑门直到脖颈,眼睛瞎了,嘴也歪着,说话漏风。想要知道女疯子的恐怖,这可是最好的见证。
别人怕她,我也怕,但是更多的是好奇,以及一些莫名的感觉。往常,我有事没事就爱拿课本挡着半边脸偷偷去看她,这倒不是好奇,也不是害怕,只因她长得好看。矿区长大的孩子,手上、脸上、衣服上沾满煤灰是常有的事情,可她就像能隔绝脏物,连鞋子都是干干净净。她还爱穿浅黄色的衣服,冬天是浅黄色镶着花边的棉袄,夏天是浅黄色镶着花边的小裙子,像动画片里的洋娃娃。她的脸型不算周正,额头有些宽。我喜欢鹅卵石一样脸蛋,比如我的语文老师,那才算的上美,这个疯丫头顶多是好看。
我的语文老师姓刘,自从她来代课以后,我夜里常常睡不着,脑子里总是现出她的嘴唇,她的花裙,鼻子里总是能闻到她的香水味。后来看《红楼梦》,才知道这叫意淫。但是我从来没意淫过那个疯丫头。我喜欢看她,看着她的时候,什么事情都不会去想,什么事情都有可能会忘。这种感觉算是什么,实在很难说得清楚,便是现在也无法完全理解。那次冲突以后,我更是忍不住想侧脸去看她,本来就复杂的感觉变得更加复杂,简直要把脑子炸开。就这样持续一段时间后,某天课间,我突然眼前一黑,脑袋一疼,睡着了。
我梦到独自走在河滩上,远处一块碧绿色的圆石亮得发光,就赶紧跑过去捡。拿到手上,石头竟瞬间变成了四条交盘在一起的青蛇,箭一样吐着芯子直射过来……我突然睁着眼睛直坐起来,把一旁说话的母亲和白褂医生吓得简直要叫出声。稍缓过神,白褂医生哈哈笑起来,咋样,我就说没啥事吧!母亲喜极而泣,搂着我又是笑又是啃,几乎让人再度昏死过去。
我终于意识到,时间已是第二天晌午,身下是矿医院的小病房的破铁床。这倒不难理解,问题是,为什么旁边另一张床上,会睡着那个疯丫头!见我眼光发直,母亲伸手把我僵硬的头扭过来,就像扭生锈的水龙头:杜瓒云是跟你一起送过来的,人丫头可是被你活生生吓晕过去的!
我目瞪口呆,那她还能醒过来么?
母亲伸着懒腰说道,早醒了,现在又睡着了,这丫头还挺能睡。
我把她吓晕的?
可不咋,你一头栽倒在人家脚底,头磕破了,血贱了人家一脚。也是巧了,这丫头晕血,一下子就翻了白眼,跟着躺到了你身上。还好啊你小子屁股上肉多,垫住了人家姑娘的脑袋,不然就这细皮嫩肉,还不磕出个好歹……
我哦了一下,转过头去看她。只见白净的脸蛋上渐渐晕红起来,先是浅红,很快又变成了粉红。我大叫,妈你快看,她变颜色了!
母亲随声看去,呵笑道,什么啊,这丫头在装睡呐,听见我讲你屁股脸红了呗!
疯丫头再也撑不住,伸手捞起被子,使劲把头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