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局
盛夏,临近午夜,漆黑的街道外,大排档里四位中年男人正在喝酒闲聊,头顶上的灯因年久失修一闪一闪。
“张尽怎么还没来,说好了十点,这都十一点多了,电话不接,微信不回。”对面的胖子嘟囔着。
“等等吧,都人到中年了,俗事缠身很正常。”左侧的男人抽了口烟道。
“那也不至于消息不回,电话不接吧,太不是个事了。”胖子继续絮叨。
“你不是也经常意念回复嘛。”抽烟男戏谑。
“哈哈,就是。胖子,你这次倒是没意念回复,按时赴约了。往常也就数你最不守时了。”右边的平头男喝了口酒裂开嘴笑着。
“那不是之前忙嘛。”胖子大腹便便,略显郁闷道。
“那你最近不忙了?”平头男举起酒杯虚敬了胖子一下。
“无量,别提了。最近我头发都快愁没了,几个项目都干崩了,就差卖房卖车了。哎,这不是想着哥几个出来聚一下,散散心,帮着出出主意嘛。”胖子摸着稀疏的头发,说完郁闷的一口喝完杯中的酒。
“哟,你还有愁的时候。天天车接车送,好吃好喝的,我以为就我们这种人才发愁。上班在公司被PUA,下班回家还得鸡零狗碎,男人啊,真TM难。”无量无视胖子自顾自地说。
“别别别,什么你这种,我这种。我也就一时运气好,你看现在不是栽了嘛,我和哥几个都一样,混口饭吃而已,就是之前运气好那么点。甲申,你家媳妇这次咋没电话轰炸了?”胖子岔开话题。
“啥啊,哪有,我家可是我做主。”抽烟男甲申梗着脖子,把抽完的烟蒂在地上狠狠踩了几下,顺势闷下一口啤酒。“哎,难啊,这次疫情持续这么久,到处搞灵活就业,我都快被灵活就业了,媳妇也愁得慌,哪还有心思轰炸我,巴不得我多加点班,赶紧表现表现,把工作保住。”说完望向右侧的瘦子接着说,“三毛你个闷葫芦,每次都这样,聚会聚会,半天屁都憋不出来一个。又咋了?愁眉苦脸的跟个腌黄瓜一样。还是工作上那点破事?早就说了,你那鬼工作别干了。别人是要钱,你那是要命。”
甲申左侧的瘦子三毛抬看着手机的眼睛,笑了笑:“哪有那么容易说不干就不干。一家老小还等着我养呢,三十好几了,死得熬着,不死也得熬着。等会哈,说工作工作就来了。”三毛拿起手机噼里啪啦的回起消息。
“哎,都一样,人到中年一地鸡毛,就连半夜聚个餐都不清净。来,干了。”无量举起手中的酒杯,顺势就要一起走一个。
“等等,那瘪犊子还没来,给他照片放旁边摆着,带着一起喝,待会来了,膈应一下他。”
无量对面的甲申说完顺势掏出手机,打开相册,放大一张照片,把手机摆在酒桌上,跟上供一样——照片上一个戴着口罩的男子满脸笑容。
“就你鬼主意多,待会张尽来了,看他说不说你。”无量嘻嘻哈哈看了一眼照片。
“嘿,我就等着他张嘴好数落他呢。他这瘪犊子,看着人模狗样的,三十好几也没结婚生子,还美其名曰替社会减轻负担,不知道还以为是个那啥。你说要一直保持还好,结果不声不响就勾搭上一个小妹妹,还小八岁。真不愧是文艺工作者。可比咱们几个强多了。”
“确实,够文艺。为这个,咱们走一个。”胖子顺势站起,把气氛带了起来。
“哈哈,来走一个。”几人应声举起酒杯。
“嘿,我一不在,你们几个就在背后编排我。”甲申身后突然出现一个戴着口罩,西装革履,黑墨镜的男子,看着二十多岁,就是脸色有些死白。
“我去,你咋就突然在我后面冒出来了,跟鬼一样。”甲申扭过上半身,做作地拍拍胸口,看着身后的张尽。
“赶紧的,就等你了。从来不迟到,这次晚了这么久,我们都喝几轮了。再不来就要收摊各回各家了。”胖子吆喝着。
“哎,没办法,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工作。说是弹性工作,事实上就是全天无休,没事就整一堆语音轰炸,头都要炸了。今早我女朋友还莫名其妙的跟我发火,人都要疯了。”张尽说完一屁股坐在瘦子和甲申中间,拿起一个杯子倒满,喝了下去。
“哎哎哎,别骗酒喝,要喝自己拿去。”无量护犊子一样,从张尽手里抢过酒瓶。
“哈哈,什么事就发火了。跟大家说说呗,也让我们开心开心。”甲申看了一眼无量那护犊子样哈哈一笑。
“还不是前几天,她加班呗,给我发消息,说啥,今晚不回了,让我自己跟自己玩。我就逗她,我对着镜子和自己剪刀石头布输了,说完她就跟我闹脾气说我吓着她了。”张尽说完,拿起筷子准备吃点菜垫吧垫吧。
旁边的瘦子,突然紧了紧衣服,奇怪的看了张尽一眼,嘴角咧出一丝笑容,张口问:“那后面呢。”
张尽一听,忿忿地丢掉筷子,道:“啥跟啥啊,我就是逗她的,结果第二天她加班回来,不依不饶,非说我吓到她了,左哄右哄哄睡着了。谁知道大半夜,她突然把我喊醒,问我在干啥。我当时都没睡醒,就稀里糊涂地问咋了,她就劈头盖脸的说刚才我自己对着镜子划拳呢;我当时困的要命,以为她做梦自己吓自己,哄了两句,就继续睡了。结果后面这几天就为这事跟我闹到刚才,非要让我去医院看看。就我这工作,不说其他,有那时间去医院么?还挣不挣钱了。”
“哈哈,那你那晚到底是赢了还是输了?”胖子揶揄道。
“你猜?”张尽说完把头伸向胖子,惨白的脸对着他做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头上的灯光还一闪一闪地打在他脸上。
“滚,大半夜的别吓人。就你那张脸本来就跟死人一样白,还半夜带个口罩,更吓人。”胖子吓得把他脑袋推回去,骂着。
“行了,行了,几个三十多的人了,整的跟几岁小孩一样。喝。”无量举起酒杯。
五人一起碰了一个,一饮而尽。
“其实啊,我怎么可能输,就我这要强的性格,我能输么?那天我跟镜子划了一晚上,终于赢了。哈哈。”张尽一口喝完,脸色越说越发怪异。
另外四人听了后脸色一变,不约而同地看向张尽。本来应该酷热的炎夏,竟窜起阵凉风。
“你们看着我干嘛?我真赢了。我TM就是不信命,我就是要赢,我辛辛苦苦辞掉铁饭碗,转行干了这么多年,就是想证明我自己不比别人差。他们凭什么说我不行,还让我自动离职。他们算个什么东西对我指手画脚。”端着酒杯的张尽越说越激动,脸色也越加狰狞,尤其嘴角好似要冒出两根獠牙。
“张尽,你是不是心情不太好?”瘦子三毛低头看了看脚边,沉默良久,幽幽的说出一句话。
“艹,别吓我。我待会回家还得走段路呢。胖子,你待会开车送我们。”甲申打了个哆嗦打断道。
“算了算了,喝酒喝酒。本来就是来解闷的,结果你们一个比一个丧,整的我更郁闷了。”胖子郁闷的干了杯中酒。
“这是谁家在乱烧东西?全飘到饭菜里了。”无量突然拿手挥了挥身前,惊讶道。
几人顺势看向身前的饭菜。不知何时四周竟飘起一簇簇烧过的白纸,在这深夜里带着火光,飘得满天都是。
“我去,别吓我。我胆子小。”甲申吓得站起身,惊恐的打量四周。
这时,瘦子突然张嘴了:“兄弟几个,吃完这顿,我们也该上路了。”
“你在乱说啥?上什么路。”无量此时也被吓到了。
“今天是我们的头七。 ”瘦子幽幽地说道。
“你在瞎说什么啊。我们这不是好好的吗?你看我这胳膊这腿…”胖子听完立马要抬腿给瘦子证明。结果,腿抬到一半感觉有些不对,胖子低头一看,脸色大变。
“那天我们全喝多了,胖子开车送我们,结果没开多远,我们全交代在这附近沟里了。胖子在驾驶室首当其冲,半个大腿都没了。张尽,你没发现你口罩一直没摘下来还能喝酒吗;无量,你刚才坐甲申对面隔这么远怎么抢到的酒瓶;还有甲申,你刚才脑袋是怎么转到身后的。你们都自己看看。”瘦子三毛指着他们一一说道。
几人互相看了看:张尽带着口罩在喝酒,胖子下半身只剩一条腿,无量一只胳膊在旁边飘着,甲申上半身子和下半身子中间有道缝。
“那你没事?”几个人问着三毛。
“我?”三毛指了指自己,把后脑勺给了他们。
几个人惊恐地看着三毛空荡荡的后脑勺。
“那我们现在?”甲申满脸苍白的问道。
“看那边。”瘦子说完,手向外一指。
外面一群人披麻戴孝跪着,身前几张遗照摆着,旁边烧着一摞摞黄纸,还摆着一桌和他们面前一样的酒菜。这群个人里有甲申老婆,胖子孩子,瘦子父母,张尽的小女友。一个个哭的像个泪人。
“我为什么要逼他,好好活着多好,都怪我,都怪我,怕他失业给他那么大压力,要不然也不会这样,都怪我…”甲申老婆在那边歇斯底里的哭着。
旁边的那遗照上,一个胖子,一个瘦子,一个甲申,一个无量,还有一个西装革履的张尽。
而他们再转身看向身前的烧烤摊--不过是个临时支起来的停棺棚,几个棺材摆在四周。
四周的人也仿佛没看到他们一样,还在那痛哭着。
“我为什么要跟他闹,从来不会问他工作上的事,也不会体谅他,只会让他哄我。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张尽女朋友在旁边边哭边自责。
几个人看着这一切,沉默了下来。
“当当当。”远处钟楼十二点的钟声响起。
几人很默契的站在一起,叹了口气。
“走吧,该结束了。我们也该去该去的地方了。”瘦子拍了怕身前几人。
五人不约而同一起抬头,深深地注视着眼前的亲人,良久,不自禁地叹口气,然后转身向远方黑暗走去,几位的肩头还隐隐在耸动。没了刚才的插科打诨,只剩无尽的黑夜。
一阵风吹来,一张旧报纸从瘦子三毛刚才的位置上被吹起,上面头版头条上几个大字:“X年X月X日,五名中年男子因压力太大饮酒过量,酒后驾车不慎身亡。”他们五个被打着马赛克的头像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