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事会点赞汇总闲文·读书简书伯乐推文汇总

童年

2024-06-29  本文已影响0人  琥珀家的玉衡

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前言

2409年,实验室。

“大家辛苦了!我们的延期申请终于得到了批准!人类的未来,有我们来保障!”

随着香槟塞在各处纷纷爆开,人们雀跃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被彩带环绕的中心的实验桌上,四颗完整程度各异人类大脑储存在透明的玻璃容器里,瓶子上清楚地标注着三个字——“弗里曼”。

希望陨落,黎明消亡。自由之人,从来只是大梦一场。

(一)奥萝拉·追姆

2384年,科多莫教堂。

“科多莫时代即将到来!我们即将得到拯救!”

圣坛上,伊克斯·皮瑞蒙特主教慷慨激昂地扬声宣读着教义。激动处,老人吃力地高高举起沉重的圣书,暴露在宽松的白色圣袍之外的手臂像风里颤抖的枯木,一张布满沟壑的老脸涨得通红,昏暗的蓝眸里盈满了亮晶晶的泪水。

随着主教的祈祷,信徒们红着脸、含着泪,抑制着一股直通天灵感的爽快,颤抖着嘴唇,敬畏而期待地不停应和着。

人群像一碗即将沸腾的热水,唯独小女孩艾玛·追姆百无聊赖地推搡着妈妈奥萝拉的手臂。主教的宣言,在这个六岁的女孩听来毫无意义,她不满地嘟囔道:“妈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我想画画。”

奥萝拉面色苍白,目光恍惚。她还没从小产的意外中恢复过来,无暇顾及其他,只随手把包里大儿子亚当的游戏机塞给了女孩。

然而,女孩又随手还给了哥哥,亚当趁机不省心地玩了起来。

艾玛已经失去了对游戏机的兴趣——她对这个小机器的里里外外都很熟络了。

虽然拆解完重装时,有几只螺丝垫片装不回去了,但游戏机依然能正常运作。

倒是主教干瘦枯萎的身形——看得久了——倒逐渐与书上画的两百零六块骨头重合,像一具行走的骷髅模型。

奥萝拉见女儿直勾勾地盯着主教瞧,愈发心生寒意。不过,小女孩毕竟安静了下来,奥萝拉便不想深究。

或者说,她不敢深究。

奥萝拉和丈夫都是差不多地寻常地长大了,从小就没什么特长,也不觉得什么领域格外有趣。他们的孩子也是如此,除了小女儿艾玛。哪怕六岁的言语还无法表达所有的想法,艾玛明显已经走上了另一条人生轨迹。

小女孩说的话、做的事、感兴趣的东西,奥萝拉都一窍不通。看着女儿兴致勃勃地摆弄着电板和机械,兴奋地搭建起来奇奇怪怪的工具,奥萝拉甚至因为困惑不解,继而深觉厌倦。随之而来的,还有担忧,渐渐恐惧。

一次,艾玛竟用经书的书页搭了一座纸桥,好叠放她自制的工具说明书们。当亚当不明所以地举着残破的经书到奥萝拉眼前时,她差点昏厥过去。这事儿要是传到主教那里,她非得被冠上“教养无方”的罪过!幸好在丈夫回家前,她飞奔着买回了个正常的书架,哄着艾玛做了交换。损坏的经书至今还藏在衣柜深处,来不及处理。

每每想起,她都觉得心惊。

艾玛真的是她的孩子么?为什么大儿子亚当像一个普通的平常孩子?到底该如何正确抚育一个只有样貌与自己相似的孩子?

她明明深知一个失责的母亲对孩子的童年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却为何像自己的母亲一样无能?

“妈妈,你冷么?”

她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在战栗,一低头就迎上了女儿清澈的目光,和自己一样的碧绿色的眸里溢满了担忧——她仿佛在照一面镜子。艾玛的小胳膊正环抱着她,女孩悄悄地说:“妈妈,我抱着你,有热传导就不冷了。”

她虽然又不甚分明,但紧紧抱住小女儿,吻着稚嫩的发丝,温柔地道:“妈妈不冷,艾玛真乖,知道关心妈妈了。”

“妈妈,我爱你。”

“我也爱你,宝贝,很爱很爱。”

皮瑞蒙特主教还在教导着信徒,要按照教义遵守神的安排,一切事情都有起源、因果、天意。

奥萝拉拥抱着女儿,突然心中豁然,眼眶莫名湿润了。

亚当和艾玛都是奥萝拉去生育诊所借助人工受精才生下的孩子,流掉的上一胎却是自然怀孕的。原本这意外之喜,让奥萝拉和丈夫心怀感恩,每天都感谢教会赐福,没想到这胎怀得异常难受,不小心摔倒就轻易流掉了。

到现在肿胀的脚踝,总是提醒奥萝拉失去的痛苦,她这些天都沉浸在小产的悲伤中不可自拔。

然而现在,她突然意识到,她应该花更多的时间去理解艾玛,而非重新抚养一个新生儿。

自然也好,科技也罢,她始终是艾玛的母亲,就应该守护在艾玛身边。

无论多难,都不会离开。她一定与她的母亲不同。

她想起,昨天皮瑞蒙特主教和牧师们依照法律来家里审查小产的细节时,主教还特意询问了很多关于艾玛的问题。

也许,更通晓教义的主教早她一步得到了上天的讯息,试图传递给她。

主教不仅抚育她长大,还传授给她教义,她却误会了主教的用心,实在惭愧。

祝祷结束后,信徒们排着队接受主教的赐福。轮到奥萝拉时,皮瑞蒙特主教请她去告诫亭单独说话,想来是要告诉她审查的结果。

她正牵着艾玛和亚当,便说道:“没关系,主教,孩子们也是知情的,我们可以一起……”

“追姆夫人,”皮瑞蒙特主教打断了她,脸上还是谦逊友好的微笑,重复道:“请您单独前往。”主教的声音很柔和,却似乎包含着不可反驳的权威。

“那我的丈夫……”

“请您单独前往。”主教再次完全重复了指令,微笑着柔和地道:“追姆先生可以与孩子们在礼堂的长椅上等待。”

奥萝拉不好反驳主教,只好松开了手。亚当径直撒欢地跑开了,艾玛却依旧紧紧攥着她。

她轻轻甩了甩手,小声提醒道:“艾玛。”

女孩依旧无动于衷,还冷冷地盯着皮瑞蒙特主教,目光锋利到能削肉剔骨,而老主教依旧柔和地微笑着,像一个极其耐心的旁观者,并不打算参与其中。

奥萝拉小心地用点力气掰开女孩的手指,半哄半逼地叫她去找父亲。她听到嘈杂声在信徒之间弥漫开来,不禁焦急起来,板起脸道:“艾玛,你要听话,跟你哥哥学一学。你看,大家都在等着你一个人。”

女孩这才不情不愿地松开手,被父亲抱走了,却还在父亲的肩头冲她呼唤,“妈妈,妈妈……”

奥萝拉迅速躲进了告诫亭,以防再惹麻烦。刚才的满心温情,转眼间化为一地鸡毛。

她正郁闷着,皮瑞蒙特主教与昨天拜访过的几个牧师站在了她的面前。

皮瑞蒙特主教微笑着道:“追姆夫人,很遗憾,您没有通过教会的审查。原因如下:您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您是意外流产,相反,教会发现了大量的证据,证明您在孕期有躁郁倾向、对养育子女的神圣职责产生抵触、无法尽职教养子女、拒绝遵从教义。因此,教会认为您仍有嫌疑故意造成胎儿死亡,判处您软禁,直到公开教廷廷审。”

奥萝拉怔在原地,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什……什么……一定是搞错了……什么证据?”

皮瑞蒙特主教说道:“夫人,我们有多份来源于您的邻居和亲友的证词——他们都深切地为您儿女的安好感到担忧,我们得到了被您侮辱的经书,实在太过遗憾了。您应当知道,撕毁神的话语,属实罪大恶极,这是魔鬼的行径。”

奥萝拉闻言,只觉得全身冷飕飕的,仿佛有一道冰凌从头顶贯穿,顺着脊梁直插心脏。经书放在卧室的衣橱顶端,亚当和艾玛都还很小,根本够不到啊。她强打精神,不敢置信地问道:“您刚刚说亲友……可……包括我的丈夫?”

皮瑞蒙特主教依旧适度地微笑着,那该死的友善的笑容仿佛焊在了脸上。他没有否认,反问道:“追姆夫人,您难道要否认侮辱经书的罪行吗?您得到上天赐福,成为了一位母亲,要知道,这世上有一半的人都不可能体会到母亲孕育胎儿的幸福,您丈夫就是其中之一。您得到了多么珍贵的福气,为何不好好珍惜、每天抱怨辛苦难受呢?”

见奥萝拉无言地瘫倒在地,皮瑞蒙特主教叫一个牧师去扶她坐下,自己继续道:“当然,教会仁慈,没有直接判刑,给了您廷审的机会,这是基于您母亲的案子。有那样一个违背伦理与教规的母亲,教会理解您没有学习的榜样。虽然只要遵守教义就能得到拯救——很遗憾您没能遵守,但悲剧已经酿成,我们只能给您陈情的机会,同时,尽量避免亚当和艾玛受到您的不良影响……”

听到儿女的名字,奥萝拉仿佛从垂死中缓过了一口气,挣扎地大喊,“我的孩子们……他们会怎样?我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他们?”

“亚当和艾玛会由他们的父亲和教会共同抚育,我们希望他们能不受您和您母亲的影响,跟着科莫多教义得到指引,走上正确的道路。您当然也可以在廷审上申辩,但追姆夫人,教会已经判定您不适合养育子女,您不如多为自己的未来考虑。哦,对了,从现在到廷审之前,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作为教会指控你的不利证据。审问前,你有权与一名牧师告诫。在审问过程中,你也有权让牧师在场。您可以指派自己的牧师,希望的话教会可以为你指定一名牧师。如果你决定现在在没有牧师在场的情况下回答问题,你也有权随时停止回答。”

奥萝拉如遭到当头棒喝,已然失神,浑浑噩噩地任凭主教说着细枝末节。

主教和牧师们都不会懂得,她只是为背叛而心碎,但她不怕被冤枉,甚至不怕死亡。

因为她真心信奉科多莫时代。

她丧母后,便在教会长大,比任何主教牧师都要虔诚。她打心底里相信堕胎有罪、自杀有罪、丈夫是妻子的头。还相信,在科多莫时代,无辜的人终究会得到救赎,她可以涅槃永生。

她绝望的是,科多莫时代即将来临,但她的女儿无法得到拯救。

她原以为自己有很多时间让艾玛回到正轨,可是她若先走一步,等她再次醒来时,这个世界上可能永远都不能有女儿的身影了。

原来,科多莫时代,可以如此没有意义。

她突然恍惚看到自己隔空推开了远处的一扇门,似乎没有费多大的力气,只是过去从未发现那道门。五彩斑斓的光芒由那扇敞开的大门倾泻而下,是她从未见过的梦幻,超越一切琉璃霓虹的缤纷。

那是什么?是科多莫时代么?

“妈妈!”一声揪心地哭喊声突兀地撕破了美梦。

艾玛的声音瞬间充斥在奥萝拉的周遭,反复弹跳的回声疯狂地撞击着教堂的金玉穹顶,一片片青瓷瓦跌碎成草野的泥,一扇扇琉璃窗破裂作湖海的波,直到每一粒祈福珠、每一只圣坛烛、每一页古经文,都不堪忍受地松开了桎梏下的三魂七魄。

奥萝拉全身都轻盈起来,她只剩下自然赋予的本能,高声呼唤着艾玛的名字,拼尽全力地冲破了大门的圣光。

她终于看到了艾玛!

她差一点喜极而泣,然而,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已无意识地爬上了教堂的尖塔。

教堂并未倒塌,艾玛依旧哭喊。

刚才,只是梦么?

她顾不得了,以死威胁,要求教会把孩子还给她。

地上的所有人都面露惊恐,谁也想不到她能疯魔到突破了一切限制。

在科多莫教堂上自杀,是远比毁坏经书、杀害胎儿,更令教会颜面扫地的侮辱。

相比较教会,一个六岁的小孩算什么?主教同意了。

“妈妈!”艾玛挣脱了父亲的怀抱,努力地扑向母亲,奥萝拉也欣喜地连忙爬下高塔。

然而,她忘记了还肿胀着的脚踝。

随着脚下一滑,一道绚烂的光坠落在了教堂灰色的影子里。

人群顿时尖叫起来,皮瑞蒙特主教终于收起了微笑,露出了冷淡的本色,叫牧师们去查看尸首。

他留意到最年轻的阿奈勒·赛斯牧师还在失神地愣着,便用一种失传很久的古语低声安慰道:“没关系,阿奈勒。心理学的界限并非一个绝对的数字,那女孩刚满六岁不久,时机仍在误差范围内。实验嘛,只要能及时矫正,一点偏差无伤大雅。你也知道,上一代出了大意外,这次的样本最好能完整回收。别愣着了,快去看看样本受损程度,幸好这座楼不高。”

(二)霍普·弗里曼

2354年,医院。

“我发誓,这个诅咒到我们为止。”

霍普一边紧紧拥抱着怀里沉睡的女孩,一边神经质似的反复咀嚼这句话。

她浑身乌青,眼睛肿着,受伤的眼球有些充血,看不太清,脑子里也嗡嗡地响。

他们说她脑子里头坏掉了,糊涂了。

但她现在头脑格外敏锐,灵魂和思想都格外自由轻快,哪里糊涂了?

她甚至从未想得如此分明。

被丈夫掐着头撞墙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当时医生还说没问题,只留她住院观察,现在教会的人一出现,医生倒改口了。原来,医院和教会根本都是一伙儿的!

她就知道!他们在胡说!

记得与丈夫在教会初识时,丈夫还很温柔。有天她炖糊了家里仅剩的牛肉,一记拳头冷不防地砸在了右眼上。随后,在她的眼角余光里,总有日影闪烁,像角落里有块反射日光的透明玻璃窗,但她总是看不真切,如同做梦。然而,自己被凝视的感觉却日渐真切。

丈夫在道歉后很积极地陪她去教会和医院问询,但都没有得到答案。自那场意外后,她频繁地进出教会和医院,丈夫的暴躁也愈发没有了限制,如今也不再道歉了。

想来,他们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要趁机不断地给她的丈夫洗脑,想害她和她的女儿!!

她这条命值什么?生来就是诅咒,但是,谁也不能伤害她的宝贝女儿!

她可以挨揍,可以被惩戒,甚至可以等不到科多莫时代。只要女儿安好,只要女儿能平安地活在科多莫时代里,她就知足了。

她不断亲吻着怀中的女孩,喃喃道:“我的宝贝,我的科多莫时代,我此生唯一的光,我只愿你一生如此安心无忧。”

小女孩像天使一样在母亲怀里熟睡,完全不知现在她们母女二人正坐在六百六十六米高的医院顶层。只要一个失足,谁也活不了,连脑壳都能摔个粉碎。

这时,一个身着白袍的老人在牧师们的簇拥中登上了医院天台,正是当初介绍霍普她与丈夫相识的养父——海保瑟·赛斯主教。

在霍普的记忆中,赛斯主教素来严格肃穆、尽职自律,对养育的弃儿们都要求很高。她从没见过他笑过,哪怕是一个浅浅的温和的微笑,都不曾有过。

他厉声训诫霍普,“世上这么多人想生孩子都生不出来,偏偏是你,拥有了世上最神圣的工作——成为一个母亲。你有什么不满的?你作为教会的孩子,就算忘记了服从、宽恕、帮助丈夫的职责——姑且算我教导有失——难道也忘了作为母亲的职责吗?科多莫教会严禁一切谋杀,包括自杀!你的女儿只有六岁!”

六岁?果然!

霍普已经完全确信了,他们在密谋着什么!她像一头暴起的母熊,比她丈夫任何时刻都要愤怒,她大吼道:“六岁?你们想得美!她只有五岁半。”

赛斯主教并不能理解霍普的愤怒。一个平日里逆来顺受的女孩突然疯魔般地忤逆教会,一定是被揍坏了脑子。罢了,世事从来都没有任何理所当然的顺利,面对危机,能挽回多少算多少。

他顺势继续道:“好,五岁半,你难道不想看着她长到六岁吗?甚至十二岁、十八岁、二十五岁?看着她嫁人生子?”说着,他冲霍普走去,不想她敏感地猛然后退,险些坠楼。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忘记了呼吸。

霍普更加愤怒了,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嘶吼道:“你在撒谎!我听到你们和我丈夫的谈话了,你们……你们又在计划着要诅咒我的女儿!我……我绝不会容许你像伤害我一样伤害我的女儿!绝不容许!我的女儿……会永生在科多莫时代里!”

她愈发哽咽了,抱紧了在怀里昏厥的女孩。她们母女消瘦的身影在天台边缘摇摇欲坠,吓得众人面色惨白。

见状,赛斯主教只得暂时服软,尽可能心平气和地劝诫道:“霍普,在科多莫教义里,连未出生的胎儿都有活的权力,教会怎会去伤害一个孩子!”

但霍普似乎愈发陷入癫狂,“你们都在撒谎,都觉得我疯了!但是,我看到阁楼里的东西了!一堆数字和鬼画符,就算我不认得几个字,也永远认得我母亲和女儿的名字!‘弗里曼家族女性’,就是这么写的!我女儿虽然不姓弗里曼,但她是弗里曼家族的血脉,你们就是在诅咒我女儿!我母亲……我母亲在我六岁时死掉了,我外祖母也是一样……在我母亲六岁时失踪了。我女儿下周就六岁了!我……我要破除这个诅咒!”

赛斯主教闻言,略微思索了片刻。他难得地安抚了霍普的情绪,给她时间冷静片刻,说道:“霍普,我相信你。我知道你绝对没有疯,因为你非常聪明,像你母亲一样。我们可以单独谈一谈吗?我愿保持距离。或许,我们能商讨出一个不伤害你女儿的解决方案。没有你丈夫,没有其他牧师,只有我们两个人心平气和地聊一聊天,像你小时候一样。你来做法官,看着我的眼睛审判我,告诉我,我是否说的是真话。”

主教的语气从未如此温和诚恳,霍普心中竟有些触动,暂且同意了。她只允许赛斯主教一人靠近,依然保持了大约两臂的距离。

主教的脸上有种诡异地冷静,他低声道:“霍普,正如你所说,诅咒确实已经设下了,你的女儿确实会像你一样六岁丧母。但请相信我,这不是任何人的错。你们家族的诅咒来源于一种很古老的邪术,是你外祖母在研究古文明时意外沾染上的。你看到的那些材料,都是教会在想办法破除诅咒,可惜我们失败了。出于愧疚,我一直不敢告诉你,只能替你母亲抚养你。你记得我曾一再告诉你,你母亲的死绝不是你的过错。一切就是因为那该死的诅咒!我不是你的敌人,诅咒才是!现在你发现了,我只能告诉你实话,我们花了很多很多时间和精力,但依旧不确定能否成功拯救你的女儿,如果诅咒不破除,你女儿的女儿也会在六岁丧母。”

见霍普似乎听进去了,神情随之变化,赛斯主教话锋一转,“不过,霍普,我今天看到了你,似乎是神的预兆,或许你女儿是有救的!教会对你们家族的诅咒无能为力,因为我们是局外人。但你不一样,你继承了弗里曼家族的才智和能力,你这么聪明,应该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在不伤害你女儿的前提下破除诅咒。既然六岁是诅咒的关键,如果事情发生在六岁之前,诅咒自然就不会成立了,不是吗?你女儿现在才五岁多。”

霍普怔了怔,她顿时明白了主教的意思,“可是……”

“霍普,”赛斯主教坚定而强势地注视着她,“你难道不愿为自己女儿的安好努力吗?是,当科多莫时代来临时,你的女儿是会得到拯救的无辜者。但难道,你的女儿不配拥有自己的孩子吗?难道,她要一个人无儿无女地永生在科多莫时代吗?你要永远地剥夺她成为母亲的全力吗?你或许看不到那天,但如果你女儿、你女儿的后代都能从此平安无忧,难道不是你所愿吗?你和你的丈夫都不适合抚养孩子,与其白白忍受骨肉分离之痛,不如你为了你的女儿做出正确的选择。我保证教会能对你的女儿和你女儿的后代负责到底,你尽管放心,你在教会里的童年不也是平安无忧的吗?”

霍普顿时泪流满面。

是啊,她是个罪人,活该受罚,无论死生,都会被剥夺作母亲的资格,但稚子无辜。

她这辈子懂的不多,但现在,她突然想通了。

与其坐以待毙,只要她提前死掉,“六岁丧母”的诅咒,不就破除了么?

她注定走不下这天台, 但她的女儿还有希望。也许,没有无能的母亲和暴戾的父亲,她的女儿可以在教会里度过了不错的童年时光。

真的讽刺。她母亲给她取名为霍普,但她从未看得到希望。

直到现在。

她苦笑着问主教道:“在科多莫时代,我的女儿还会记得我么?”

赛斯主教平静地回道:“当然,弗里曼家族的后代都会深爱着你。因为你,她们才能重生在科多莫时代的天堂中。”

她听完,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最后一次亲吻她的女儿,“我的奥萝拉,这个诅咒不是到我们为止,而是到我为止。奥萝拉,希望你永远看得到黎明之光。”说罢,把女儿托付给主教,含笑奔赴了她的地狱。

从前,听赛斯主教说,跳楼的人最后都会后悔。

六百六十六层楼,真的好高,她飞了好久好久,久到开始后悔。

她不该来到这个天台、不该去生育诊所、不该原谅暴戾的男人、不该因为母亲的死放弃读书、不该在六岁生日那天催母亲回家陪她……

她这辈子后悔的事情太多了,已经来不及细数了。

但是,为女儿而飞翔,大概是她唯一从不曾后悔过的决定。

脑袋、眼睛、手臂、肋骨、肚子……突然通通都不痛了,她从未体会过这样的轻松,这是自由么?

六百六十六层楼,还不够高,她还不曾好好拥抱自由的感觉。

在触底前的最后一刻,霍普终于真切地看到了,在天空与太空的交界,在存在与消亡的临界,在生与死的边界,清清楚楚地飘着一只透明的玻璃穹顶。

随着霍普跳楼,牧师们纷纷惊呼着围了上来。赛斯主教面色平静,用一种古语言叹道:“你们下去看看剩下多少样本,能挽回多少算多少。这可是第一个突破自杀限制的实验人,真可惜,是个疯子。”

一个生着双蓝眸的中年牧师看着那个因为麻醉剂还在沉睡的女孩,用同样的语言说道:“没关系,主教,不是还有这个孩子吗?如果变异可以遗传,在相似的童年背景下,这孩子也会显现相似的特征,甚至也会有自发的自杀倾向,我们能采集到很好的样本。她的后代也可作更改童年背景因素的样本,作对照组。”

赛斯主教难得面露欣悦,欣赏地拍了拍他,“伊克斯,我相信不久以后,你会成为一名非常优秀的主教。”

(三)霍姆拉·弗里曼

2324年,实验室。

“霍姆拉,你的论文到底什么时候能完成?没有这个能力,就不要在实验室里混吃等死!”

面对愤怒的主管,霍姆拉·弗里曼只能连连道歉。她不认为自己的项目有问题,但总得不到认可。

霍姆拉正在研制一种转译器,利用微芯片电子化储存有机物的基因信息和结构组成,像纸张、种子、工艺品等等,再利用最基本的化合物作为材料,合成并3D打印,以此保存并重现人类文明与自然历史的每一步进程。

最近,转译器开始首批测试。她选择的第一类实验样本,就是母亲留下的古籍,测试转译器在文字处理上的效率。

霍姆拉的母亲生前是著名的考古专家,研究领域是失传的太平洋古国语言。

三百年前,欧亚板块与北美板块、太平洋板块、菲律宾板块发生剧烈撞击,火山与海啸频发,众多岛屿永远地沉没于火海之中,母亲研究的古国正是其中之一,号称“日出之地”。

霍姆拉在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看母亲研究的古书——她当然看不懂,她那时刚刚识字,只是翻来翻去地感受失传文明的神奇和秘密。

由于母亲的早逝,霍姆拉再未有机会真正读懂那些珍贵的古书。她记得自己的名字就是来源于这种古语言,却不记得含义了。

埋葬于失传文明中的深深的遗憾感,始终恍如昨日,成为了她研发转译器的动力。如果成功,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失落的智慧和历史。

然而,主管说,她搞不明白科学实验法,得到的实验数据无法证实前提假设。

她一头雾水,数据明明是完美的。转译器不仅完美地打印出了来源于三百多年前的纸张,还成功电子化了母亲的笔记和谁也读不懂的、像鬼画符一样的古文。

哪里有问题?但实验室里没一个人愿意帮她解惑。

没办法,大家都很忙。

如今比生物技术发展更快的是病毒变异,感染着农作物,也感染着人类。各国政府鼓励生育长达两个世纪之久,但一国崛起一国衰落,比哪个国家都长命的是人口的衰败,整个世界都在应对危机。

只能怪自己学术不精,有进入国家实验室的运气,没有名副其实的能力。

罢了,得过且过,只要能按时发工资就好。

她没法花更多的精力工作,因为家里还有女儿需要她的照顾。

在这个寸草不生的时代,人也像草芥一样,难生。不仅难生,还难活。

即便如此,霍姆拉一直希望有一个孩子。

因为她的转译器终究无法重现所有错过的过往,比如,人的情感。

太过短暂的母女情深,如同永远失去却依旧追忆的古文明一样,萦绕在她的每一个梦里。

像众多年轻的研究员们一样,霍姆拉没有恋爱、结婚的时间。所以,她选择了母亲去过的生育诊所,像母亲一样,用人工受精的方式在教会顺产了一个女儿。

帮她接生的奥伯斯·维新牧师小心地把幼小的女婴放在霍姆拉的怀中时,问她:“你打算给小宝贝起什么名字?”

霍姆拉却反问道:“维新牧师,您认为这个时代最缺少什么?”

维新牧师笑了笑,“你该知道我的回答。”

霍姆拉无奈地摇摇头,“我当然知道,您又要说是‘信仰’了。”

“是的,”维新牧师温柔地笑着,“但我知道你并不认同。霍姆拉,你认为这个时代缺少什么?”

霍姆拉充满爱意地抚摸着女婴的小手,“希望。我认为这个时代缺少希望。我打算叫她,霍普·弗里曼,自由的希望。维新牧师,从今天起,您有外孙女了。”

转眼,霍普都是上学识字的小姑娘了,霍姆拉已鲜少去教堂祝祷了。

霍姆拉作为科学家根本不相信什么科多莫时代,比起依赖虚无缥缈的承诺,她更相信用自己的双手为女儿打造舒适的生活。

但母亲早逝后,是维新牧师把她抚育成人,让她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从不用教义限制她。

她长大后,无论多忙,都抽空去教堂看望已经白发苍苍的牧师——现在是主教了。她甚至会为了让维新主教开心,陪着祝祷。

女儿后天就要六岁了,霍姆拉顶着主管的白眼按时下班,亲自去教堂请维新主教来参加霍普的生日派对。

维新主教最近愈发苍老了,看起来忧心忡忡的。

霍姆拉故意开玩笑道:“您在担心什么呢?主教大人不会忘了霍普的生日吧?我可不能替您准备生日礼物,最近工作可忙了。”

维新主教没有回应她的玩笑,反而突兀地问她,“说到工作……你最近在忙些什么?你之前说的翻译机……”

“主教,那叫转译器。”

“嗯,就是那个,你做的怎么样了?”

霍姆拉立马抱怨起早上被骂的事情,却被维新神父打断。

“你说的实验数据是什么?已经开始进行测试吗?”

“是的啊,我用我母亲的古书和研究笔记测试了。虽然说了您不一定明白,但我这转译器很厉害呢,能边扫描文物,边自动检索。通过归类相似的物品,大大减少了新物体的扫描时间……”

“如果自动检索文字,也能自动检索文字的译文吗?”

“如果系统中存在译文,是可以的。”霍姆拉很快反应过来,大笑道:“难怪您说是翻译机。”

维新主教却没有笑容,严肃地说道:“霍姆拉,我认为用你母亲的遗物不太妥当。”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霍姆拉既疑惑,又有些忿忿然。备份母亲的遗物有什么不好?主教怎么突然管得这么多?

这场谈话很快不欢而散,霍姆拉赶回家照顾女儿。等女儿入睡后,霍姆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维新主教错把“转译器”说成了“翻译机”,因为转译器在处理文字上无意间充当了电子词典的功能,也情有可原。可是,维新神父怎会在自己解释前,就知道了昨天才发现的“翻译”功能呢?还是说,只是个巧合,老人碰巧说错了名字?

她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天,她等其他同事都下班后,开始仔细分析起了实验数据。

原本,她只关注了输出结果相较输入样本的完成度,无论是鬼画符似的古文还是母亲干净的笔记,只要能原样储存打印,就是完美的结果。

她并没有在乎不同样本之间的联系。

难道这里隐藏着主管说的数据不符?

利用转译器的归类功能,她很快匹配好了所有的古文字与母亲留下来的对应译文,开始仔细阅读检查所有的样本。

她已经不记得当晚是怎么回家的,似乎全凭肌肉记忆和本能安顿好了女儿。等她回过神来,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她渐渐地出现了一个念头,难道……维新主教也是知情的?

她顿时汗毛倒竖,被自己吓了一跳。

不可能!绝不可能!他那样慈爱,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信任的人,不会的!如果母亲的突然离世并非意外,她还得告诉维新主教啊!

明天就是女儿的生日了,到时候当面说清楚吧。

等维新主教赶到霍姆拉的公寓时,半座大楼都淹没在火海里了。

他焦急地抓住一个牧师,声嘶力竭地问道:“霍普呢?霍普在哪儿!”

“维新主教!”有人厉声喝止了老人。循声看去,是牧师海保瑟·赛斯,但区区牧师居然披上了主教的白袍。

奥伯斯·维新心中一沉,抱着一丝随时都会幻灭的希望,问道:“海保瑟,霍普在哪儿?霍姆拉呢?”

海保瑟面无表情地说道:“教会已经决定由我接手样本的培育,上一代实验人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已经完整地回收了。维新主教,您该退休好好享受生活,为我们祈祷。”

老人两眼一黑,几乎昏死过去,左胸口突然狠狠地绞痛。在失去意识前,他听到了海保瑟冰冷的声音,“主教大人,科多莫时代必将来临,您已经不属于这个时代了,教会感谢您的贡献。”

后记:科多莫时代项目

2224年主项目开题摘要:

近两个世纪以来,由于人类对自然和社群的长期破坏,天灾频繁,经济衰败。人类繁育率低下,同时,自杀比例激增,预计五百年内,人类将面临灭绝的危机。因此,如何利用有限的资源高效地续存优质人类,成为当今最重要的课题。

通过人类基因组计划,人类优良核心基因组已成功在母体外成功复制和自主繁育,进而生长成健康的实验人。

实验人具有强大的学习与实践能力,能够随机发展不同的核心特长,可比肩历史上各领域最优秀的人类。然而,过往的实验人常常存在复杂的自毁倾向,包括但不限于自杀、犯罪、成瘾、畸形自恋、暴力崇拜等等,即便活到老年,也无法自然繁育优秀的后代。

因此,为尽快进入人类正向循环的自然繁育时代,解决当前实验人自毁的困境刻不容缓。

我们通过充足的观察(Observation)提出假设(Hypothesis),童年生长环境是实验人及后代最终命运的决定因素。

基于过往经验和研究,我们发现:

适合的童年生长环境不仅促进实验样本的优良基因表达,还有利于实验人与自然生育的后代长期存活;

反之,实验人易出现极难控制的、形形色色的自毁倾向,且极大概率进入恶性循环,影响后代,重复人类当前注定种族灭绝的结局。

因此,我们提出“科多莫时代”项目——

基于过往人类优良核心基因组的研究成果,计划通过控制先天变量的实验(Experiment),研究分析(Analysis)童年环境的具体定量参数对人类命运的影响。

2403年延期申请摘要:

基于弗里曼家族变异的科多莫子项目,已成功完成。

以弗里曼家族女性后代为代表的科多莫实验人,在特定诱因下出现与其他同条件实验人不同的行为,甚至突破根植于基因中的自杀开关,对科多莫时代项目实施造成极大的危害。

我们统称这类异常为“变异”。通过四代弗里曼家族实验,我们系统性地探究了该变异如何产生、能否被先天或后天阻止、以及是否具有代表性等问题。

我们发现第四代实验人在童年时期已出现了变异,包括突破自杀限制。经过对其长达19年的严密防控和治疗研究,我们遗憾地发现,该变异源于特定随机基因,属于自然变异,无法治疗或阻止。

好消息是,鉴于当前其余实验家族并无异常,弗里曼变异对科多莫时代项目的大范围推广无法造成影响,且弗里曼家族基因已于今年年初得到妥善的灭绝处理。

为保证全人类的长期利益,我们申请延长项目时间至500年,以便管控全体实验人潜在的变异风险。

附录:

科多莫时代(Kodomo/こども時代,童年)
奥伯斯·维新(Observation,科学实验法之观察)
海保瑟·赛斯(Eypothesis,科学实验法之假设)
伊克斯·皮瑞蒙特(Experiment,科学实验法之实验)
阿奈勒·赛斯(Analysis, 科学实验法之分析)
霍姆拉·弗里曼(Homura/ほむら Freeman,自由的火种)
霍普·弗里曼(Hope Freeman,自由的希望)
奥萝拉·追姆(Aurora Dream ,光之梦)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