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面具的人

一场有趣的骚乱打断了相互攀谈着的人群。不一会，整个会场中绝大部分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一个奇怪的男人身上。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白色燕尾礼服，做工极其精细，布面一尘不染，在场的宾客里不乏顶尖的设计师，然而他们却从没有看过这种风格的晚礼服。但是如果声称这件衣服出自大师之手，他们绝对不会怀疑。当然，最值得注意的是那位奇怪的不速之客并没有选择以真正的面目示人。他的脸上严丝合缝的带着一副并不常见的面具。这是一副通体雪白的面具，在额角和眼睛的边缘勾勒着几笔非常优雅的鎏金。

“先生，这可不是假面舞会”

戴着面具的人却没有理会这句话。

“我听说这里有个募捐的晚会，所以我来了”

人群中发出了善意的笑声。

相互攀谈的声音又逐渐盖过了戴面具的先生引起的小小骚动。无论这起骚动引起的涟漪是否有撩拨到这座城市深潭，这个城市的夜晚都无法再如往日般平静。

很快，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都流传出了一个关于戴面具的先生的传闻。他谈吐不凡，衣着品味极高，举止虽怪却颇有风度。他有着冰冷的眼眸，任何看到他眼睛的女士都不由自主的目眩头晕。女士们热烈的四处打探他的消息，但是无论打探的人还是被打探的人都对他一无所知。

传闻中，他的手笔可谓挥金如土。他会不邀自来的踏入那些最奢华的晚会中，只要他出现，那个晚会的募捐者都会收到一笔神秘来源的巨大款项。他还似乎会向那些需要钱的人伸出慷慨援助之手，只要有人向他寻求帮助。无论是乞丐，创业者，落魄的资本家，急需治病的可怜人，那些私自找他交谈的人对谈话内容讳莫如深，但是几乎每一个在晚会上和他交流过的人的脸上都透露着如愿以偿。

还有，最让人们疑惑的是他为什么要戴上面具。没有人见过他面具后的真相。他从未在任何人的面前把面具摘下来，仿佛那面具的背后空无一物。但是和这样一位先生谈论这个问题很容易被认为是有失节制的。也许戴面具的先生有属于自己的难言之隐。那些有幸和他交谈的人小心翼翼的探索关于他那个面具的小秘密。但是他从来未曾说起这个面具。这让人们更加相信这个面具于他有着沉重的意义。

有人说，

或许面具下隐藏着的是一副饱受苦难的面孔，也许鲜血曾浸湿他的双眼，绝望曾与他的心久久的纠缠。也许没有一个女人会爱上那面具下的容颜，人们会惊恐于面具下的另一副面具。即使他的心忠诚，勇敢，无私，但是如果它藏在丑陋的容颜后面，便如洁白的雪藏于迷雾中。所以，他必须用一个面具才能让人们看清一颗心真正的样貌。

戴面具的先生显然真正的了解过苦难的意义，不然无法解释他与生俱来般的同情。

也有人说，

戴面具的先生的不过玩了个小把戏，那面具，不过是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这位戴面具的先生不想让那些受他恩惠的人心存负担，不想让他们辨识自己的真实身份，高贵之人施与恩惠必耻于索报。

而他的身份，必然是最富有的。也许他家财万贯难以想象，足以让他在一万万个日夜拥有最奢华的生活。但这些穷奢极欲的享受掏空了他对一切的感受，掏空了他面具下的自我。终于有一天，虚空的生命无法再承受至轻的沉重。戴面具的先生选择散尽财物，从帮助人们中重获尊严和平静，而救赎之道正在其中。

何等高贵的先生！人们赞叹。

但是也有人说，

那面具是种嘲弄，是种警示，是一个滑稽戏的道具。

那面具，是他的眼睛。

当他带上它的时候，人们的丑陋一览无余。那些冠冕堂皇的舞会，踌躇交错的美酒，那些受他恩惠的人，婀娜多姿的美女，都不过是一场盛大的戏剧的配角。戴面具的先生憎恨这污浊不堪的世间，憎恨所有人宛如憎恨他自己。长夜的痛苦必须用最盛大的演出才能宣泄，只有黑暗，能在戴面具的先生的梦中蔓延。

所以，只要带上那个面具，他就成为了所有人，所有向他谄媚的小人，所有黄金支配的海盗，所有他生命中的女人，所有寒夜中向他伸出双手讨要面包的乞丐，当然，还有他自己，所有他憎恨的，所有他热爱的。

戴面具的先生是位舞弄命运的小丑，是一个饥寒交迫的天才。在他自己搭建的舞台上享受孤独的鲜花，从一片寂静中享用无尽的掌声。他即是导演，亦是演员，即是观众中的一员，还是戏剧本身。

还有人说，

那面具最初的主人并不是戴面具的先生。而是一位拥有极美丽容颜的女子。那位戴面具的先生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他与那女子邂逅在一个丰盛的舞会，一切美妙的情节都本应是理所当然。但是这童话般的时光太短了，太短了，仿佛刚刚度过佛罗里达南部海滩的一个夏日。

离别骤然而至，那女子只将这奇异的面具赠与他。她发誓，只要戴面具的先生遵着命运红线的引导，相信着孤独灵魂之间竟然真的存在某种难以言喻的耦合。那么再相见之日就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之时。伊人隐入人群，如片叶隐入淼淼江河，却已带走带面具的先生心中所有之物。

缺失的心若群鸦啄食，记忆的容颜仿佛破碎的镜。只有一样东西，告诉戴面具的先生所有的真实。

对，那面具。

那爱恋与诀别的信物，那真实和梦境的交织。所以他无邀自来，为了让那女子在一切可能中都看见这奇特的面具。所以他施与人们慷慨的援助，以求拼凑出幻影的一角。他高明的利用滑稽戏的浮夸效果，让这副面具传遍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当然，男人们大多认为这是无稽之谈，倒是女士们颇为相信这个版本的传言。如果不是早已被炽烈的爱所燃尽，断然不能解释一个男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冰冷的眼睛。

不同的说法间似乎始终有着神秘的联系，戴面具的先生依旧毫无规律的出现在任何舞会上，平易近人又如此冰冷，就如往日。

有的舞会举办者为他准备他永不使用的邀请函，邀请函需要发往何处却无人知晓，人们不能确定他一定会出现，人们也不能确定他一定不会出现。他在那，又不在那，他在这，又不在这。戴面具的先生是一个谜一样的幽灵，在繁华都市的上空穿梭徘徊。

人们的好奇心简直就要窒息了。究竟是哪一位帅气的公子哥，或者慷慨的有钱人在和人们玩这个有趣又奇怪的游戏呢？最终，耐心被焦躁的好奇心所击溃，好奇者们筹办了整个城市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化装舞会。如果他是隐藏身份的富豪，人们确保每一个有钱人都收到了邀请。如果他是一个艺术家，那么最盛大的舞台已经搭建就绪。如果他寻找的是那个女子，那么整座城市美丽的女士们都不会错过这场聚会。在舞会的结束，人们会一同卸下所有的面具，当然也包括戴面具的先生。这将是最顺其自然的办法，这个要求将会优雅的令人无法拒绝。

戴面具的先生果然来了。是的，他没有理由拒绝，这舞会的美酒香味四溢，舞曲悦耳动听，女孩们楚楚动人，如果此生凝固在今晚，人们愿意直到永远。

最终整个晚会在《蓝色多瑙河》第五小圆舞曲欢腾的高潮后，如瀑布般热烈而迅速的结束。当人群纷纷脱下面具，发出各种愉悦，不快，惊讶和嗤笑的低语，戴面具的先生却没有任何的动弹。

“那么先生，人们早已在你的眼中褪下伪装，我们都取下了面具，除了你”

先是一片沉默。

“面具？我~没有带~~面具。”

这位可敬的先生的言语逐渐模糊了起来。

“他没带面具？没戴面具！”

人群惊慌失措。

“你究竟是谁？”

“我~~即~~~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