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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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网络 侵权则删师傅在我的眼里就是一个怪人,十数年来他的剑从未出鞘,而他却说剑一出鞘必杀人。
果然,那一年死在他剑下的,是我的同门师姐雪笺。
她有雪一般的肌肤,花朵一般的容颜,在人群中风情万种地笑,就连师傅的剑穿过她的身体,她都没有察觉。
临走时,她的一滴泪沾染了风尘。
从那以后,师傅再未动过剑。我曾天真地以为,或许流云峰的松涛雾霭,会就此会掩盖他的往后余生,但不曾想,剑客离了江湖,江湖却从不忘记剑客。
江虞城被围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正是月落江天,师傅的琴才弹了半阙。
他的一双眸子笼罩在烛火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半晌,听到他似无意地问起:“白衣,这一次,可要同去?”
这些年,无论随他去哪里,是否有危险,我都不曾有过半刻迟疑,只是,这一次是江虞。
那里有雪庐,有他们的回忆。
月夜里,两匹马儿飞驰,师傅的马唤追星,我的唤逐月。是不是很像一对?但其实,逐月原本的主人是雪笺。
我永远忘不了雪笺倒在雪庐前的那一天,师傅的手里握着带血的剑,全程面无表情,可他只是回头看了雪庐一眼,便相思成劫。
眼前闪过巨大的黑影,地上一个人影惨叫着向我们爬行。而自他身后蹿起的,是……
“是巨蟒……”待我看清,吓得浑身颤栗。
我想劝师傅不要去,但看到飞身出去的人影,心知来不及。
平林九式,自是天下无双,不曾想连这巨蟒,也是顷刻毙命。
地上的人已经失去一条腿,师傅扔下一瓶止血药,策马而去。
风声呼啸,也不知师傅听不听得见。我说:“为了区区一个人,浪费时间实在不值得。”心中念及前方还有江虞城的数万百姓等着我们去救,而且,我担心他因此而受伤。
“危急的时刻是不会想的,全凭本能,更无谓值不值得。”耳畔传来他平淡至极的声音。
少时曾听他说过。在剑客面前,人命都是平等,无高下之分,亦无贵贱之别。
或许此刻,面对人命,一个人与一城人,在他心里,也是不因多寡而区别的。
但若这一个人是她呢,他是不是也会因此枉顾全城的性命。
就像今天的完颜淳,兵围江虞,势要屠城。
一念及此,不由得心惊。
到达江虞城,形式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危急,城中将士伤亡过半,且又粮草告急。
兵力不足,巧妙的排兵布阵或许可以弥补。但是没了粮草,何以稳定军心。
随着新一轮的战鼓声和敌军的叫嚣之音响起,我终于沉不住气,提了剑自屏风后走出。
“我去。”说话间暴露在江虞城主和一众将领面前。
“回去。”那反应极迅速,也是这些年来,师傅第一次用命令式的口吻同我说话。
但,一切已经来不及。
江虞城主走出人群,目光在我身上打量了一遍又一遍,随即拍手叫好,喜笑颜开。
“姑娘生得如此容貌,何愁不能解江虞城今日之困境。”城主情绪激动,满眼皆是赞叹之情。
我将目光投向师傅,他却已不愿看我的眼睛。
雪落之前,师傅带我去了一次雪庐。
雪笺师姐临去之前的泪,还在我的记忆中回旋。
雪庐落满尘埃,但走入其中,也能清楚地感知到,自主人离世后,室内陈设,十数年不变。
师傅取了一卷画,小心翼翼地展开,画上是一袭青衣的女子,并不惊艳,却有着极温情的眉目和与我极相似的容颜。
“她是?”
“碧落。”像是对我的回答,也像是对逝去爱人的低唤。
我曾经无数次地揣测过,连雪笺师姐那样的尤物,都走不进师傅的心,他所眷恋之人,到底是怎样的人间绝色?
但,如今看来,情缘一事,真的只合心意,不计其他。
漫漫红尘十数年,看着师傅对着画卷依旧深情款款的目光,我不禁为雪笺师姐感到哀伤,伤之入骨,却也有几分是为了自己。
在师傅的眼里,我与雪笺从来都是不一样的女子。
雪笺有最美的姿容,和永远高昂的下巴。她手里的剑名唤鸣琴,剑一出鞘,必带血而归。她所到之处,令人胆战心惊。世人都说,她的一身红衣,鲜血染就,一抹红唇,炼化万千生灵。
流云峰前告别的那一天,师傅曾告诫她,“锋芒太露,切莫伤了自己。”
而我手中的剑,唤无虞。可漫迹江湖,争斗无休,生死岂能无虞,我不过是想告诫自己,非不得已,剑下少添亡魂罢了。但因着我的这一点慈悲之心,不知多少次将自己置身险境,师傅为救我伤得最重的一次,我在他身边守了一夜,却一滴泪都没有落。
此后,不论遇到什么样的敌人,他们都只能看到我拔剑的一瞬间。
当年雪笺不无赞叹地说:“这才是我的好师妹。”
而我却说“此后,我手里的无虞剑,只保一人无虞。”那个人就是师傅。
也是那一年,江湖上有了我的名号——秋白衣。
是的,同我交战,皆一刀毙命,一身白衣,不见血污。
只是,就算是师傅,又怎么会想到,我与雪笺那样的女子,都会倾心于他。
雪笺为了他,叱咤江湖数年。凡有不敬萧无音者,杀之;凡有不服萧无音者,杀之,凡有仇于萧无音者,杀之。
一时,江湖腥风血雨,人人自危。
生命的最后一程,她在雪庐前等他,身边满是恨不得食其肉,啃其骨的江湖人士。
我犹记得那一天,师傅去之前特地换了一身湛蓝色的衣服。
虽然那个时候雪笺师姐已经疯魔,但她还是一眼认出,“初次相见,师傅穿的就是这一身。”
那一天,他们过了很多招,但无论雪笺师姐怎么逼他,师傅都不肯使出平林九式,他说过,这一招,永远不会用到自己人身上。
最后是她让师傅以为要使出致命一击了,却不想突然露出空缺。
师傅的剑来不及收回,穿透她的身体。
人群中她依旧风情万种地笑着,一双眸子,痴痴地望着他的容颜,就连身上的剑,都好似不曾察觉。唯余一滴泪,晶莹地落于雪庐前。
她是那样高傲的女子,爱与恨,都是如此决绝。
而我,这些年一直跟着师傅,他去哪里,我都随他,他要做什么,我都伴着他,哪怕,不顾性命。
置身雪庐中,我一阵恍惚,这里是师傅的心结,这里曾住过他最心爱的女子。
可师傅却不知,落下这心结的不光是他,还有我和雪笺。否则,生命的最后,她不会选择来到这里。
而我……
师傅将画卷卷起的时候,已无须再说,因为除了眉眼中的温情,我生得与画中人几乎完全相似,这也是师傅一直将我留在身边,一次又一次奋不顾身救我的原因吧。想到这里,我的心中一阵酸涩。
伴着师傅走出去,我还想问一句,“雪笺师姐是何处像呢?”
“笑的时候。”他的嘴脸微微牵起,像是陷在很久远的回忆里面。
我马上想到了雪笺那妖冶无比,却又总觉得透露着寒凉的笑容。
师傅像看穿我的心思一般,缓缓说道:“那是初见时的笑容,温暖又清澈。”
其实碧落除了师傅的爱人,避世的女医,还有一个身份,就是完颜淳亲选的王妃,这也是这次江虞城被围的原因。
可怜那个深居高位之人,也是过了那么久才知道,那个曾经一见倾心的女子,不仅无视他的婚盟,只身逃到了这里,而且已于十数年前匆匆离世、香消玉殒。
或许是多年的期望破灭,也或许是为了挽回颜面,他下了屠城的决心。也算得冲冠一怒为红颜。
他们为我穿上碧落生前最爱的衣裳,画上与她相似的妆,就连我转身的一刹那,师傅都将我错认作她。
我一步步向着敌军走去,而身后师傅的那一声“碧落”,也教我的心一步步走向荒凉。
完颜淳不就是想要一位王妃吗?今日就还他一位王妃。
没有人能看到我彻底拔剑,完颜淳也不能,因为他们的呼吸,都会止于我抽剑的一瞬间。
城楼上,江虞城主趁势让人放箭,城楼上下,厮杀声一片。
只有师傅,他还在一声声喊着“白衣、白衣还在里面……”
无数的箭划过我的身旁,我虽拼命地使着隔挡的招式,却始终不能移开望向城楼的目光。
我好开心,这次他没有叫错,他唤着“白衣、白衣……”
突然,我看到一道人影,飞驰着自城楼一跃而下,就像传说中人人称颂的大侠。
他来到我的身侧,为我隔开一阵又一阵的箭雨。
他说“白衣,你一定要活下去。”
他又说“是我辜负了你。”
是啊,在得知江虞城被围的一天,他就料到会如此,可还是带了我来,以至于那日心虚地不敢看我的眼睛。
可是此生中有过这一刻,他能在千军万马中唤我一声白衣,能与我生死相护,白衣虽死又有何悔?
我们便是这样的女子,就像那一年,他只是没有使出那必杀的平林九式,雪笺便心甘情愿地倾付了生命。
那致命的箭头落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看到他眼里浮起大片的哀伤,他一声声地唤我“白衣。”
追随他太久,我早已忘了原来的名。
他说得没错,危急的时候是不会想的,更不问值不值得,所以我会不顾一切地飞身为他挡去。
他有平林九式,少了我的拖累,他一定能活下去。只可惜,从此以后,萧无音的身后没有了洛雪笺,也没了秋白衣。
耳畔的声音越来越渺茫,恍惚间我好像听到他声音沙哑地说“雪笺那一次,我已后悔。这一生我所爱过的,又岂止碧落一人,皆是心里的一丝执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