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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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现在是凌晨三点，我的奶又涨了，我听到孩子的哭声，可没办法喂他，我的乳头肿痛，胀得很大，孩子拒绝吮吸，我已经不敢再用吸奶器，这只会让我的乳头更疼更肿。
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家里除了我却没人醒来。我踢了踢老公，他翻个身又睡了。我抱起孩子，但又想给他冲奶粉，只好又放下他，他哭得更凶，犹如利剑划破夜空。老公始终没动，隔壁的婆婆也没有出现，我听到月嫂的脚步声，她走向厨房，在冲奶粉。我的奶水已经浸湿了衣服的前襟，孩子越哭我的奶越涨，我的乳房就像要炸开了。月嫂终于拿着奶瓶进来了，从我手中接过孩子，孩子就像饥饿的小猪，用力地吮吸着奶嘴，我赶快跑向厕所，奶水已经流的到处都是，衣服上、睡裤上、拖鞋上、还有我移动过的地面上。
孩子终于不哭了，我坐在马桶上，任由奶水流出，却无能为力，我的泪水也和奶水一样不可抑制地流了出来。自从生完孩子，我就每天和自己的奶水对抗，从开始堵奶，到现在有奶没法喂，我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乳房会和自己这么较劲，肿胀，疼痛，奶水骤然涨满又难以退去，我从没这么无助过。
当奶水终于不再滴了，我擦干身体，想收拾一下厕所的地面，但站起来却感到头昏脑涨，整个晚上我都没怎么睡，不是在涨奶，就是在滴奶，而这不是第一个晚上，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半个月。
我扶着门框走出厕所，整个家都沉浸在睡梦中，我看到远方的天边日出的红光，应该已经五点多了吧，又是一晚。我浑浑噩噩地向卧室走去，床上，老公还在打鼾。
再睁眼，已经是七点多，我居然睡了2个小时，居然这2个小时我没听到孩子哭声，没有涨奶。我看看身边，老公已经不在床上了，应该去上班了，又看看婴儿床，孩子也没在房间，可能月嫂抱走了。房间外面没什么声音，就像没人一样。
我在一个人的房间里，居然觉得很自在，我不着急去看孩子，也不关心其他人都在干嘛，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会。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再也没有这样一个人的空间，家里永远有很多人，乱糟糟的，各种东西堆放的满满的，纸尿裤、尿布、奶粉、奶瓶……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叫嚷声、洗涮声、做饭声……我感觉自己已经无法主宰自己的时间和空间，甚至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我总是不能入睡，总是感到浑身不舒服，总是觉得胸闷腿麻，可找谁说去呢？我烦躁不安、焦虑担心、不知所措的时候，竟然没办法找到一个说话的人。和老公说吗？不行，他白天上班不在家，晚上回来大部分时间都在陪他妈，一会问他妈累不累，一会给他妈捶背；和婆婆说吗？更不可能，我在怀孕之前和她根本不熟，因为生孩子才硬生生地住在一起，我心直口快，她敏感多心，一句说不对转头就去给她儿子告状，我觉得和她相处最好的办法就是少说话；和月嫂说吗？她倒是很理解我，可能见的多了，每个产妇都会遇到类似的问题，但她毕竟是外人，我多说一句，保不齐她就会和婆婆说，人多嘴杂，无事生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我没人可以诉说，就连自己的亲妈，不在身边，打个电话，也不想说那些不开心的，省的让她担心。
现在，我安静地独自在房间里，看着窗外的太阳照在紫色碎花的窗帘上，我打开一点窗户，清晨的微风吹进来，带来一阵芳草香，我已经很久没有下楼，我真的很想出去走走，但月子还没过，我哪也去不了。书架上的书，我已经很久没有翻看过，我现在一点看书的心思都没有，总是心神不宁无法静下来。自从生完孩子，我日子过得颠倒混乱，该睡的时候醒着，该醒的时候睡着，我的时光就这样蹉跎过去，但我似乎一点办法也没有。为什么我感受不到幸福？孩子的小脸小脚无法唤起我的母爱，我感觉自己是一个沉重的奶牛，但却无法把奶水喂到孩子的嘴里。我真的应该生孩子吗？我为什么要生孩子呢？
“啊！”一声惨叫传来。
二
是婆婆在厕所不小心滑倒了。索性厕所地方小，她的手撑住了洗手池，没有整个摔在地板上，但腰扭了一下。
“妈，你怎么样？快坐下歇歇。”我去扶她，却被她推开。她脸上的惊恐和怒气混合在一起：“地上怎么这么滑！我这老胳膊老腿摔出个好歹可怎么办！”
我低头看去，是我昨晚滴的奶水，就这一次因为头晕没收拾地面，早晨可能粗心的老公也没看见，再加上他洗漱甩下的水，地面变得又粘又滑。我尴尬地说：“对不起，妈，我昨晚奶涨在厕所滴奶，我本想收拾一下的，可头晕得很……”
婆婆捂着腰已经坐下了，我像个犯错的小学生一样低着头站在她面前，她一脸怒气却憋着不发，眼睛看向别处。此时，孩子又哭了，我的奶又不争气地涨起来，我赶紧跑去抱孩子，月嫂去冲奶粉，我再次在涨奶和孩子的哭闹声中挣扎，我的衣服又湿了，月嫂接过孩子，我再次冲向厕所。厕所地上还有刚才婆婆滑倒的脚印，我的鞋踩在上面，眼泪又不自觉地流出来，难道涨奶是我的错？难道我喜欢每天坐在马桶上滴奶水？难道这个家就没有一个可以在我出去之后收拾一下地面的人？我的委屈铺天盖地，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这么容易哭，我的泪水就和这恼人的奶水一样充沛，却毫无用处。
老公下班回来，一家人在怪异的气氛中吃晚饭。婆婆很快吃完了，老公一反常态，也快快地吃完了，然后两人说要出去走走，扔下我和月嫂俩人。我感觉，这次“散步”又是一场告状，尽管我没有主观上的过错，但一定会被婆婆说成蓄意。果然，等两人回来之后，老公走进卧室，拉着一张长长的脸说：“你今天让妈摔跤了？”
我差点背过气去，什么叫我让她摔跤了？我怼回去：“你的意思是我故意的？”
“我没说你故意的，但你要是滴了满地奶水，是不是应该收拾一下？”
“我凌晨一点起来一次，凌晨三点起来一次，孩子哭，我涨奶，半夜我去厕所滴奶已经非常痛苦了，你体谅过我吗？”
“那你可以给我说，我去收拾一下，地上到处都是，谁滑一跤也不好呀，更别说妈这岁数的人。”
“我踢你就跟踢死猪一样，你一动不动，我告诉你？我怎么告诉你？”我气得快炸了，呼吸急促。
“好了，我就是提醒一下你，以后我早晨也注意一下，收拾收拾地面。”老公说完就出去了，倒好像他是个宽宏大量的君主，特赦我无罪。
我的眼泪又出来了，就像水龙头滑丝一样止不住。自从生完孩子，一切都不一样了，婆婆开始进入我们的生活，老公就像变了一个人。我嫁给他，就是因为他对我好，体贴、温顺、在我伤心欲绝的时候守在我身边。可如今，他守护的人是他妈。他妈的一个眼神、一声叹息都能让他立刻炸毛，不问青红皂白，不分是非曲直，立刻拉起大旗和他妈站在一个战壕里针对我，每当这时，我似乎都能看到他手里握着长矛，尖尖的矛头指向我。一个如此妈宝的男人！在我生完孩子之后，在一切都无法挽回之后！
我开始哭出声，哭声越来越大，吵醒了孩子，孩子也一起哭，我和孩子哭成一团，但我没办法抱他，我自身难保。月嫂听到动静，赶紧跑进来，看到我满脸泪痕，又看看嗷嗷叫的孩子，先去抱起了孩子，然后拿过一张纸巾给我，还没忘关上门，安慰道：“怎么这么伤心？是不是和孩子爸闹别扭了？我看今晚的气氛不太对。”
我更加委屈，因为这份同情，于是哭声更大，这哭声足以吓到孩子，孩子哭得更凶。老公终于过来了，他看了看月嫂，月嫂知趣地抱着孩子出去了。
我大声对老公吼道：“你走！我不要看见你！”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我不在乎隔壁婆婆和门外的月嫂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委屈犹如巨大的海浪席卷而来，淹没了我，我只能被掩埋，被裹挟。
老公一句话也没说就出去了，带着重重的摔门声。
我依然无法停下来哭泣，我的奶水不涨了，似乎都化成泪水排了出来。
三
第二天，当我起床走出房间，看到月嫂抱着孩子在喂奶，婆婆的房间开着门，我不经意间瞥了一眼，里面空荡荡的，似乎婆婆平时摆放的东西都没有了。
我疑惑地看着月嫂，正要开口问，她似乎知道我要问什么，说：“你婆婆走了，孩子爸去送了。”
“走了？”我一脸懵，一时没明白过来。
“回老家了，说血压高，今早走的。”
我脑中犹如一个炸雷轰过，怒火瞬间燃爆了，我拿起手边的杯子摔在地上，“啪”的一声，玻璃渣子满地。伴随着破碎的玻璃声，我感到胃里一阵空虚，后背发紧，冷汗立刻覆盖全身。月嫂看着我，又看看怀里的孩子，孩子睡着了，她把孩子放进小床，让我坐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姑娘，这才刚开始，慢慢熬吧。你和你婆婆脾气不合，你坐月子这么重要的时候，应该让你妈妈来。”
“妈妈！”我的眼泪又出来了。
妈妈就像有心灵感应，在婆婆离开的几个小时之后就出现在了我眼前。
我看到妈妈的那一刻心头一热，但嘴上却说：“妈，你怎么来了？”好想我并不需要她。
“我怎么来了？我再不来，你小命都没了，看看你这个月子坐的！早知道，我就不该让你婆婆在这，看那个女人就不是个伺候人的！”
她一提起婆婆，我的眼泪就开始哗哗地掉，强装的若无其事瞬间崩塌。妈妈看着我哭，心疼地只剩下责怪自己：“都怪我，让闺女受委屈了！妈妈来了啊！妈妈来了啊！”
月嫂过来解围：“大姐，快来看看外孙吧。”
我赶紧擦干眼泪，妈妈看着月嫂怀里的孩子，脸上笑成了花，说：“这孩子真可人，我去洗个手，出来抱抱。”
刚走进厕所的妈妈就叫了起来：“这地上什么呀？”我赶快跑过去，看到又是一地的奶水。我从没给妈妈说过我喂不了奶的事，她一直都以为我在母乳喂养，更不知道我每天怎样面对这些奶水造成的困扰。但，现在我没办法再骗她了。
“赶紧回奶，我明天就和你去医院开回奶药。”妈妈听完事情原委之后，坚定地说。
“妈，我还想喂呢，孩子这么小，我又不是没有奶。”我不甘心地说。
“可这样下去你就垮了，孩子！你看看你，整个人都很憔悴，坐月子本来是养身体的，你不仅没养好，还要为这件事焦虑，你承受不住。”
“妈，我不想让孩子吃奶粉呀，我的奶水明明很好。”
“你现在连吸奶器都不敢用了，你每天因为涨奶紧张焦虑，孩子也不能吃，你奶水再好有什么用？闺女，你才是最重要的，你不好，你的孩子怎么好？”
我被妈妈说的不知怎么应对，只有妈妈说我才是最重要的。
晚上，老公进家看到我妈，也是一脸惊讶，他很生分地喊了一声“妈”，我妈没好气地说：“先吃饭吧。”
晚饭仍然在一种尴尬的气氛中进行。每个人都希望快点离开这个餐桌，尤其是老公。我甚至看到当他吃完拿起碗筷离开的时候那份解脱。但很快，我妈的一句话让他重回慌乱：“你一会和我出去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我暗暗为老公紧张，我妈单独和他谈话，不会有什么好话。但同时，我又有些窃喜，这么长时间，终于有人替我出气教训他——他们这对恨得让人牙根痒痒的母子！
半个小时后，我妈独自回来了，我看到她愤怒的表情，知道我那混账老公一定为自己和他妈的行为狡辩不少。“不可理喻！”我妈愤愤地说。然而，也仅此一句，没再多说。随后，她对我说：“从今晚开始，孩子跟我睡，你现在只有一个任务，好好休息。”
“那怎么行，妈，你晚上老起来受不了，你本来睡眠就不好。”
“听我的，你现在不要管孩子，先管好你自己。你是我的孩子，你身体坏了才是我最受不了的事，别的你别管！”妈妈的口气不容置疑。“还有，今晚涨奶一定把他喊起来，让他帮你收拾，不要大半夜自己收拾厕所。”
四
老公其实是个备胎。
我原本爱的是另一个男人——他聪明、幽默、浪漫，是我的理想男友，然而，他却并不专一。当我看到他和另一个女人走进他的公寓时，我知道我无法再忍了。记得那天雨下得很大，我站在他的公寓楼下，他们早就进去了，街道上没有人，我独自站在雨幕中，就像站在世界的尽头。我知道他们不只是简单的见面，我撞见他们不是第一次，但我一直都在骗自己说他们没什么，可这次我无法再骗自己。我就这样站着，像石化了，不知道该做什么、该去哪里，脑海中竟然觉得这一切那么熟悉，甚至在这样痛苦的麻木中有一种虐心的快感。
这时，我头顶上的天空晴了，一把伞遮在我头上，我分不清满脸是雨水还是泪水，但透过这层水雾，我看到了老公——当然，那时他只不过是一个我从未认真考虑过的人。
“这么大雨，你为什么不打伞站在这里？”他问。
我呆若木鸡，他把伞递到我手里，把外套脱下来给我披上，拉着我离开了那个公寓。
我不知道他是正好路过还是有意出现，我从没问过，那时我满脑子全是前男友，但雨中的那一幕却记忆深刻。
此后，我发了一场高烧，整个人像死掉了一样，昏沉，滚烫，虚弱无力。“觊觎”我很久的老公就是这样“趁虚而入”，在我最不堪、最软弱的时候，是他陪在我身边，每日喂水送饭，嘘寒问暖，排忧解闷，那时的他就是上天赐给我的天使。虽然，我的心在淌血，但至少不是独自面对这暗夜。
前男友没再出现，连一句解释都没有就此人间蒸发，我的爱情也如这场高烧一样终将褪去。我不再逞强，或者说我放弃了幻想，在刺痛心扉的模糊背影与温暖结实的臂膀之间，或许不是一道太难的选择题。在我和老公长达三年的恋爱中，他对我的关爱与呵护从未改变。
因此，当生完孩子，我看到老公的另一面，着实让我惊掉下巴。因为他妈妈的出现，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在我与他妈的每次过招之后，我都会被他妈的各种明枪暗箭所伤，他没有一次、哪怕一次，站在我这边为我说话。当每次面对他的指责、冷漠、甚至针锋相对时，我总是恍惚，我眼前的这个人和那个雨夜拯救我的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我甚至会想，如果是高情商的前男友，处理婆媳关系是否会境界完全不同？但这毫无意义，这个一根筋的愣头青老公就是这样为了他妈妈和我较劲，并且毫无悔改。
当妈妈把孩子抱走，剩下我和老公两人的时候，我没放过自己，也不想放过他，还是问了那个在心里憋了一天的问题：“你妈怎么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
“她血压高，不能再待了，走的时候你正睡觉不想打扰你。”老公的语气冷到冰点。
“她为什么血压高？她动不动血压高？是真高假高？我看她就是不想在这待！”
“你什么话？你说我妈是装的吗？她在这辛苦伺候你和孩子还有罪了？你天天情绪不稳定，动不动不是哭就是闹，谁受得了？我是没办法，不然我也走了！”
“你走啊！你个混蛋！你滚出去！”我吼道。
我妈突然闯了进来：“怎么回事你们两个？”我开始哭泣，老公拧着脖子不说话。我妈冲着老公厉声道：“你能不能懂点事？现在是你媳妇坐月子，你知不知道心疼心疼人？你妈说走就走，你们就这样对待我女儿，你还强词夺理，胡搅蛮缠！我女儿出了任何问题，我拿你是问！”
老公对我妈满眼凶光，夺门而出。
我感觉天都要塌了。
五
我突然不想再往前过了，我希望倒回去，没有怀孕，没有生孩子，没有坐月子，没有喂奶，一切都没发生过。我不知道该怎么收拾眼前的烂摊子，我原本还算美好的生活一下变成了脱缰的野马，完全失控。
我一夜未眠，老公一夜未归，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孩子晚上的哭闹，完全由妈妈和月嫂负责，我没有出屋门，但是涨奶的时候，我还是要悄悄溜进厕所，然后默默地把地面收拾干净。
第二天早晨，我听到妈妈起来的动静，赶忙出去，对正准备做早饭的妈妈说：“他今天早晨开会，先走了，早饭不用管他哈。”
妈妈没有抬头看我，也没有回答。她知道我在撒谎，但没有揭穿。
妈妈给我做了一顿丰富的早餐，煎鸡蛋、培根肉、烙的蔬菜软饼、小馒头、豆腐乳、小米粥，这是我做月子以来第一次吃这么可口美味的早餐。婆婆总是让我吃油腻腻的肉汤蒸的鸡蛋羹，月嫂也只是煮点鸡蛋和牛奶，本就没什么胃口的我看见这些就不想吃。此时，我看着这一桌子的热乎饭，顿时来了胃口。
“吃吧，吃完咱们去医院。”妈妈说。
妈妈没有因为和我老公的冲突忘记我的事，也没有因为昨晚不停地起夜喂孩子怠慢我的早餐。她从来都是这样临危不乱，波澜不惊。
我只见过一次妈妈哭。
那年我5岁。那天外面下了很大的雨，天早早就黑了。妈妈做好饭让我先吃，我问爸爸呢，她说爸爸晚点回来。我乖乖地吃饭，妈妈却不吃，只是不断地往我碗里夹菜，我一边鼓着腮帮子，一边和妈妈聊天。我觉得那天妈妈很不开心，我希望逗她笑，于是，我不停地说，但显然我说的话没起什么作用，妈妈只是偶尔心不在焉地应付着。此时，门响了，爸爸回来了。我喊“爸爸”，他应了一声，却并不进来吃饭。妈妈起身和爸爸一起进了他们的房间，还关上了门。
我独自在餐桌前，听到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雨水打在窗台上，溅了进来。我踩在凳子上，想把窗户关上，看到楼下有一个女人打着一把红色的雨伞，路上没有人，只有她，那把红伞特别显眼。她在向上望，正好看向我家的方向。
爸爸妈妈在屋里说了很久，我听到他们的争吵声，突然爸爸从房间走了出来，伴随着妈妈愤怒的喊声，我不知道妈妈喊的什么，我回过头的瞬间，只看到爸爸迅速走向门口，“咣”的一声，门关上了。很快，我看到爸爸已经到了楼下，他居然和那个打红伞的女人一起走了。他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看不清了。我听到从妈妈的房间传出一声声呜咽，那声音很小，像是被蒙着，低沉又压抑，如果不是我竖起耳朵，如果不是这家里实在太安静，我都可能听不到。我悄悄地走到妈妈的房间推开门，看到她真的把头塞进被子里，她的身体剧烈地抽动着，衣服跟着身体一起起伏。我害怕极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在门口站了很久，腿都麻了，可是妈妈还在哭。那是我见过的唯一一次妈妈的哭泣。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妈妈哭，也再也没见过爸爸。
后来，妈妈遇到所有问题都镇定自若，从不慌乱。
而我却一点不像她的女儿，自从生了孩子，我的眼泪就成了家常便饭。虽然，曾经的我绝对称不上坚强，但也没这么爱哭。现在，我的眼泪常常不受控制地说来就来，莫名的委屈总是充斥着我的内心，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好什么，似乎全都一团糟。
当医生问完我的情况，强烈建议回奶时，我竟然开始耍赖，死活不同意，完全推翻之前在家和妈妈已经商量好的决定。我泪流满面，情绪完全失控，就像一个孩子一样哭成了泪人。
医生看我这个样子，把妈妈叫到了外面。过了一会，他们回来说先不回奶了。妈妈拉着我出来，温柔地对我说：“闺女，你现在的状态不太好，回奶的事放放再说，我们先去精神科看一下好不好？”
我哭得更凶了，但这次没有反对。
六
月嫂是妈妈千挑万选出来的，月嫂进我家之前，妈妈曾嘱咐：我女儿有什么情况一定随时给我说。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婆婆离开，是月嫂报的信。妈妈第一时间买了高铁票，火速过来。
我仿佛看到，在我掉进黑洞之前，妈妈伸出的那只拯救我的手。
我被确诊为产后抑郁，中度。
一时间，似乎所有的反常都找到了源头。我说不清楚我知道这一结果的心情，我该难过吗？好像我正需要这样一个解释或者借口，以证明自己不是性格变得糟糕，不是无事生非无理取闹，而是我病了。但我怎么得了这个病？我会好吗？我将面对怎样的未来？我惶恐又无助。
我把这消息发给了从昨晚就没有一点音信的老公。我的意思很明白，这是对他的控诉，我认为我之所以成为这样，主要原因是他。
但过了很久，他才给我回复，也只是简单的几个字：好好休息。我当时真的很想骂人：好好休息？这是劳累造成的吗？作为一个丈夫，对自己的妻子没有一点心疼？他一点悔过之心都没有吗？他不应该马上打过来电话询问吗？他不应该发来长长的微信道歉吗？这算什么？敷衍得不能再敷衍！
我的情绪坏到极点，和妈妈回家的路上，我一句话都没说，我觉得很疲惫很虚弱，回家就进了自己的房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躺在床上。
天渐渐黑了，我听到房间外的各种声音，月嫂在哄孩子，妈妈在做饭，窗外万家灯火，但这一切似乎都和我无关。确诊之前，我还要求自己强装一下，确诊之后，我似乎心安理得地在这黑暗中沉沦：看，我抑郁了，别再要求我坚强，我也不再强颜欢笑。
我似乎在一场虚幻的梦中，我嫁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在我的至暗时刻消失了，我生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让我痛苦万分，我生活中原来的粉红泡泡被一个一个击破，我看到丑陋的、斑驳的、超出想象的真面目！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我为什么躺在这里？我为什么活着？我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闺女，出来吃点饭吧。”妈妈在敲门，我没有答应。
门被打开了，屋子里黑乎乎的，妈妈在门口轻轻地叫我：“孩子，饭做好了，吃点饭吧。”我还是没有说话。
妈妈往里走了走，坐在我的床边，却看到我睁着的眼睛，吓了一跳。
“妈……”我一张嘴眼泪就流了出来。
“妈妈知道，妈妈在这，孩子，别怕。”
我的眼泪犹如泉涌，我开始哭出声，声音越来越大：“妈，我还能好吗？我该怎么办？”
妈妈抱着我，和我一起淌下眼泪：“孩子，你是我的女儿，我一直都在，你一定能好。”
妈妈的眼泪滴在我的脸上，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妈妈哭。我想到5岁那天，妈妈把头埋在被子里颤抖的身体，那时的她失去了所有，5岁的我是唯一支撑她走下的力量。
我坐了起来，擦去妈妈的眼泪，对她说：“先吃饭，吃完饭我就吃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