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者 美梦 京都爱情故事
郑重声明 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
可现在去日本正没有樱花呢。
跟童在一起的日子里,我好像慢慢从先前那样颓废的日子里出来,仿佛是来自于爱的力量将我潜移默化,我也得偿所愿,也正开心幸福地向这股力量的源头——爱的另外一端、向我所心爱的姑娘回馈着。而生的枝芽在我俩相互的爱的回馈下,就在我俩都不知道的时候,悄摸摸地抽出嫩绿的枝桠。慢慢地就要升出太阳来,就在这么冷的冬天里发出光与热,为我俩照亮取暖。
我俩却又像小小的芽,沐浴在这明明是一同滋生出的太阳下,向它汲取着养分,相互依偎,扎根,虬结,好像就这么平平静静地眼见着那颗太阳升起又落下。东方既白,西边昏鸦,享受着我俩彼此交结而带来的光与热。我俩重新开始的故事此刻也因为这股难以言表的感受生出喜悦与力量。正如初春新生的枝芽,缓缓展开羞涩的花苞,并等待着结出丰收的果实。
可是却莫名地起风了,而且越来越刺骨,前些时日那颗太阳的光与热不在了。原先受到浸润而丰沃的泥土冻结了,薄霜覆盖在嫩的枝桠芽叶上。原先的枝芽纠缠依偎得紧,彼此相依取暖,现在其中一枚开始枯黄,芽茎萎蔫。另一枚觉察到了,便伸长自己的根去与它相拥,扭动身子,为它挡掉带来伤害的雪。它艰难地移动着脚步,想依偎在它身边为它取暖,但它的根在枯萎,萎缩,芽叶低垂。这笼罩着死亡阴翳的风,让生的力量在慢慢消逝——
风又一次吹向了童,令我无比恐惧的是那个悲绝凄美的收梢似乎也曾在我眼里闪现,我不敢再向下想象。那难以忘却的、身处此地且经历过一遍的痛,又到底要怎样再经历一遍,忘不忘都是我心窝上一道难以愈合的疤。现在那把刀子,又要再一次插进结痂的伤口裂缝中去。
童就这样咧着笑,荡漾红彤彤的酒窝,这个可爱纯洁的少女,在冬日里的第一场雪里奔跑着。雪落在她的发间,姣好的面容上有着比雪更洁白的笑容。直到她静谧安和地躺在病床上,那抹笑亦不曾变化。童突然倒在雪地里,地上的雪破坏了她森系的淡妆,她没有拂开那些雪,而是一动不动。
“血液中的白细胞徒增,通俗来说就是血癌。”医生平静的口吻谈吐着最悲情的论断,“病人在这期间突发率还是较高。家属一定要注意。”
“是,知道。”我问不出,也不敢问其他话。
走进窗台,我拉上落地窗,我要坚定,但泪在眼眶里打转。
童的父亲掏出香烟,牌子不错,他向我递来一根,“也抽一根吧,兴许再过一阵子,真没这样好的烟了。”冷风刮过男人斑驳的脸,拂过花白的鬓尖,眼鼻间是他顽强的轮廓。他带着笑跟我说完这句。
我接过烟用力夹着,不断颤抖的手凑近嘴边。我借着他的火猛吸一口,烟猛地传进我的喉咙,我真的许久没有抽过烟了,呛得我剧烈咳嗽,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我无法再抑制了,大声地哭泣。
“对不起,实在是辜负你了。”我的泪已嗒嗒滴落在地。”
“不,没什么需要对不起的,我正要感谢你啊。孩子。”
平缓的语调露出作为父亲的坚毅。
“若没有你,也不可能就早早发现了呢,放心吧。不要对不起了,该说对不起的是糟糕的病毒。”
童的父亲用粗腔中低吟沉厚的声音宽慰我,我仍无法抑制自己的哭泣。
“抱歉,我并没能尽到我的责任,作为……”
抽噎噎住了我的喉咙,我不敢说出口,我不清楚此刻的我够不够资格。
“喂,作为一个男人可得坚强点了,我可不中意一个爱哭的女婿,你可是我女儿选择了依相依偎陪伴的人,别娘们儿唧唧的。”他的语调高了起来。明显是对我的训斥,我却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止住了。
接过他的纸,我拭去眼泪,擤了擤鼻涕。童的父亲没有再继续讲话,风流动在我们之间的间隙。鼻尖弥漫的是烟草的味道,他好像一瞬间变得低沉。没有光,白发根却明暗交杂。他咧着嘴,慢吸进一口烟,烟忽地像沉重的喘息被吐出来。我看到他浑浊的眼睛里有一层莹薄的雾,明亮却又黯淡。我才意识到,本该我才是那个年轻力壮的顶柱,但刚刚却是他费力地将我拉起来。
“听说,日本有间不错的医院,就到那边去试试吧。”他再吐出一口烟说。
“可现在日本正是没有樱花的时候呢。”我不知道我怎么嘀咕出这样一句话来了。
“什么?”他没有听清。“放心吧,那边我来安排,我认识那边的人。”
我无言,却还想着我先前嘀咕的那一件事。
“那么从现在起,为童尽起丈夫的责任来吧。父亲的坚毅不容置疑。又想扫清我的一切疑虑。”
“是,我不会辜负您,我会陪着她回来,工作上的事我会处理。我的这一份肯定来自于我面前这位父亲的肯定。”
“别再说什么辜负不辜负的,以后累积的日子还有很长,别让自己总是这么累。”男人斑驳的脸上,焦错的皱纹间裂出一丝笑容,意味深长。我郑重点头,是对这位父亲所全心托付的回应。
香烟燃尽,风拂尽空气中的圈圈烟雾,男人与男人间的谈话结束,缔结成为血亲的誓言。不经过任何的仪式,只有家人对新家人的认可,我还没有求婚,但童是我心里一直不变唯一的妻子。
我俩又在死亡的爪牙下签订名为爱的契约,嘲笑着它的无能,就像之前那样。小小的梦想正凌驾于这诺大的苦难之上啊。也许这是我的又一次机会,又一次能把她重新留在我身边的机会。填补我难以愈合那道伤疤的机会。
这次,我会与童一起去,一定也会一起回来。童正躺在病房床上,血色好像在她的脸上慢慢消散。但小小可爱的脸上还挂着那一丝安谐和谧的笑,让人怎么不生出怜悯呢?怕也只有这害人的病魔吧。
“那看来你俩得请一个长假了啊。”我的老师、也是我的领导缓缓吸出一口气,在他面前的我所递交的可并不是一份请假的申请,而是一份辞职书。
“是啊,这是现在很糟糕的事实了,抱歉。”
我没有领会到那份来自于老师的深层意味,但深深也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抱歉,我真的需要心无旁骛到日本陪着童。有了童,我的一切才可以重来。
“那么,请您一定批准。”我低下头,近乎恳求。
“犯不着这样,我们不只是上下级的关系好吗?”
“童和你,也都是我最爱的学生啊。”抑扬顿挫,却也同样沉重。“你们,我也早把你们看作我在中国的孩子了啊。”我的老师,早早将我俩视若己出的将老之人,我却没有领会到他这份心。甚至恳求他与我们做出诀别,而他竟也有孩子一般的抽噎。
是啊,正是这个日本人,身在异国他乡,却又将两位异乡的学生视作己出,传道授业。
我不敢想象,倘若没有这样一位老师,我的人生又是怎么一番变化,就是这样一位老师,在我当年实在穷酸得挣不出一张回家过年的车票钱的时候,撬掉自己的航班,驱车送我回家过年,又一声不响地离开,我难以忘记他怎么资助我完成我的梦想。当然,还有一个我最爱的姐姐,我的律师父亲尽管不反对,但从他不冷不热的脸里,我也看不出一点支持,他有时候阴阳怪气,拐弯抹角,我甚至感到反感。
我拒绝了他的钱,我就要这样完成我的梦想,来打打他的脸。但心里面的豪情壮志换不来一点现实里的真金白银,在初入社会的时候,没人会在意你是否囊中羞涩。
自卑像与这些个情况绑定了,我大胆地在稿纸上编撰那些要完成的豪情壮志,但却从来不敢示人,我害怕我的梦想原来只是供他人找乐子的玩笑。就是这样一位异乡人,在图书馆相会的时候,让我得以重新拥有饮酒豪谈壮志的信心与勇气。尽管在此之前,我实在是对这位德高望重的教授无比瞻仰,却从未从来羞于表达。
这个两鬓作斑须发渐白的老人,调皮地从我书底下盗窃我的作品,成功后脸上还发着一阵“喔,藏得这么深,还是被我拿到了喔,同学”的毫无边界感的表情。当他戴上老花镜端详我的作品时,那份平和兑现在我的眼前时,我却脸红得好像一个含羞的女孩,我极力掩饰,但也被他察觉到了。
“这个应该不是情书吧,怎么脸红得这么厉害呀?”他的脸却突然凑近稿纸。“司阔一,看来是我要拜师了呀,哈哈。”
我感到很吃惊。
“正是一份无关情书的作品,却让我感觉正在偷看哪个害羞男的情书呢。”
我明白了老师的意味,“还是别打趣我了。教授。”伸手拿回稿纸,我羞愧得低下了头。
“但确实是一份很不错的作品呢,怎么不敢拿出来?”
我手上没有接,他拍了拍我的肩。
“是,是因为……”我噎住嘴说不出话。
“不敢吧。嗯,文章作品呢?我想大概就是这样吧,笔尖总要做那些羞涩如哑巴之人的那张嘴,正是用笔,才讲得出响亮的话来吧。而就因为真正会写作的人都是有着壮志而且含蓄的人,所以也请不要失去你那份讲话的勇气。”
“我已经很常在这里见到你了,我想尽管不像现在看到你的作品,也应该是很不错的吧,刚刚看了,又着实让我眼前一亮了。因为你是真的很有梦想地在做这件事情啊,我经常离你很近,你却都不曾抬头看我,直到今天,可算是我主动与你打招呼啊,真是有点不尊重老人。哈哈。”
“对不起,不好意思,我。”
“哎呀,总那么含蓄地表达自己那么大的梦想的话,就不怕消化不良吗?中国说这样会便秘的吧,哈哈,所以也请响亮地表达吧,年轻人。最近不是有文学比赛吗?我看这个就挺够格的,我就帮你交上去,怎么样?”
“谢谢教授的好意,但比赛的话就请算了吧,抱歉。”
“嗯,怎么这样呢?看来是真的很害羞啊。这样吧,后天,后天下午你拿一篇你的作品。来,和你这边换,不然我就帮你参赛,怎么样?xx班李斯延同学。”
我摸了摸我的口袋,空空如也。
“就在你刚刚害羞弯腰低头的时候啊。”他得意地拿着手中那张学生证。
我的羞涩也缓和了些许,可是据这位老人刚刚的所作所为,又像一个不会说假话的人,我也怕他真拿去参赛好吧。
“一言为定,李同学。”
他把学生证给回我,我胡乱地接住,老师已经离开。
老师还是骗了我,我应诺换回作品后,本以为相安太平,但我还是有点后悔,毕竟真的太自卑。
在第一名的栏目里看见我的作品的时候,特别是见到最后一栏指导老师“根本信一”这四个字时,我才知道这个狡猾的老人竟还然还留下了复印件。我懊悔但也来不及了。其实那时也对老师帮作品修改润色感到由衷的感恩和欣喜,毕竟是我那会儿心目中的偶像啊,以及梦想得到了小小兑现后的喜悦。根本信一这四个字虽然极具权威,但也还是有人提出了质疑。第二名的那个同学认为是舞弊,这时又是老师出面,一番来去,我的第一名终于实至名归。
“含着梦想的嘴,终于大声讲出响亮话了,恭喜你呀,延。”老师是这样说的,那一次我在文学系里也有了不小的名声,不仅是比赛的第一名,而且我还是这位德高望重的教授——根本信一的学生,当然不止我一个人,还有那个把稿纸从栏目里拿下来质问我的第二名。在那以后。老师为我们传道、授业、解惑,为我指点迷津。我没办法忘记他是怎么帮助我出版作品,尽管我那时只是一位毫无名气甚至初出茅庐的大学生。我忘不了我们当初一起分享喜悦的情形,形同一对骄傲的父与子。
毕业后,又是他向我提供临时的住所,并带着我一起工作,我的梦想也是他陪着我慢慢实现。正是这样,我才有了这一切吧,在这个仿佛虚假却是无比真实的世界。是这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帮助了我两次,但今天和那一次,我却让他两度流泪。
“这样的结果并不是你的梦想啊。”
“你忘了自己的梦想,但这不只是你的……”
“请别再向我提她了。”
“老师,你就当放弃我这个学生了。”
我转身离开,不理会的是老师的泪,是老师望着我离开的背影流的泪。
光穿过了绯红色的玻璃,照在老师身上像浑身着了火。我又看见了火光冲天的景象,着火了,一个出租屋子里,我好像看见了自己正瘫倒在一张椅子上。手里半抓着酒瓶,前面摆着的火盆不知在烧着什么,透过灰烬看见的是一张合影相片,相片上有一位戴着头纱的姑娘,背景却是渗人的血紫色。还看见一张带着深深泪渍,上面写着爱你两个字的信纸。烧起的浓烟呛得我直咳嗽。我直起身,打开窗,风猛地灌进来,盆子里的灰烬旋转地往向上飘。我呆坐在那儿,好像是她回来了。
灰烬已在一瞬间点燃了窗帘,我回过神,忙不迭地用手中的酒泼洒上去。火霎时向我吐出一道火舌来,我后退,却被桌腿绊倒,又吸进了不少浓烟。
我不省人事,屋子里浓烟弥漫,火光冲天。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就这样看着自己,又听到一阵敲门声,轰的一声,一位老人冲进来,火光映在他光滑的颅顶,他费力地移动我。把我扛在肩上,他费力地喘着粗气,吸进黑烟,又痛苦地咳嗽。剧烈的咳嗽和一阵艰难的移动后,他把我搬到了门外。
他探了探我的鼻息,露出慈祥的笑。然后像是失去所有力气般坐了下去。艰难地喘息与咳嗽后,他半闭着眼睛,像是休息。但那双眼我再也没有见它再次睁开。老师离开了我,重度呼吸衰竭,他再也不能喘着大气,然后跟我开玩笑了,就为了我。
就是那样痛苦的一晚,让我彻底失去了他,我失去了这样一位珍贵的人,而我现在又能面临着再来一次的机会。今天,我又将那些痛苦的回忆记起,但我却仍在伤害着他。
“对不起,老师,我……”
“我也明白,延,你只是想一心一意陪着童吧,我怎么不明白你的心思呢?但孩子,你明白以后该怎么办?你这样可是失掉了工作,辞呈一交,就想与我再没有瓜葛了吗?”
“不,不是的,老师。我,我只是不想拖累您,也不影响到公司的工作。”
“胡扯,那你可以请假。”
“这糟糕的病,我怎么知道这样的病哪来的尽头呢?”
“那你就更需要这份工作,我不会允许的。就这样,你带着心到日本去吧,我会处理的。你的工作现在可只剩下陪伴你亲爱的人了延,去吧。”
我感动涕零“是,谢谢老师。”我深深鞠了一躬。
“还没求婚呢,得买戒指啊,这你一定得收下。”老师摸出一个信封,鼓囊囊的。我不能再拒绝了。
”师母知道了?”
“我们家一向男人说了算,哈哈。”
飞机的圆窗外,云是浮着的,触手可及,却虚无缥缈。已经快到日本了,俯瞰隐约可以看见那座沉睡中的火山,壮观雄伟,仿佛正有着磅礴的生命力,要从里面喷发出来。
童已经越来越虚弱了,苍白的脸上永远挂着疲态,颧骨突出,脸颊深陷,眉眼里闪亮的光不在了,但却若隐若现,像一切的转机。大大的毡毛帽子罩在头上,也为了遮住头发脱落后像片荒地的头皮。尽管如此,她每见到我也还是挂着笑,尽管有时候过不了一刻,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俩下了飞机,又坐了车,还要搭上火车才能到那间医院。好在是已差不多稳定下来,否则我想童也受不起这样的颠簸吧。她展现出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和有活力的样子来,一路上都在东张西望,毕竟到了童喜欢的京都了啊。
医院在郊区,下了火车还得转乘汽车,童的父亲已经一早已联系好一切,车子就在站口等着我们,很顺利,我们上了车便出发。
车子一出城区,空气一下子就变得很清新,为避免窗外的冷风灌进来,所以窗是紧闭的。但周遭路边的清新空气还能飘进来,泥土的土腥味夹杂着青草香,显得相得益彰。
还有那些说不出名字的小花,香气在车子驶过时沁人心脾。车外向前向后的,是红土的山,冬天土地上的草光秃秃的,裸露出不少的红土丘陵,蜿蜒起伏,更像是背着行囊弯腰前行的旅行者。
又路过村庄,冬天的雪覆盖家家户户的屋顶,真像是童话里的白房子。烟囱里袅袅地飘出取暖所烧的烟,盘成圈又散开,传来一阵香木燃尽后散出的香,让人安心。
医院在那座大山的山脚,大山是由好几座小丘陵连成一片的,更显露出大山的雄伟来,不高但范围大。医院后边像是有一大片林子,有樱花,却通通布着雪。还有一个冰封起来的巨大的湖,这儿的景色挺美,静谧安和,能听见鸟儿啼鸣,以及松鼠亦或是其他动物稀稀疏疏穿过林间与雪落下来的雪声。
就是在这样被有着红色屋顶的几栋侧楼包围的诺大建筑物里,我就要和童一块儿度过一段时间了。车子缓缓驶进这栋建筑物,我望着她。却恍然间有些不安,眼睛渐渐失神。
“应该就是这儿了吧。”是童小声的嘟囔,将我拉回
下了车,行李有人帮忙。我一路扶着童跟着工作人员走,我感觉到臂弯里的她踉跄了些,但又装作毫无察觉。
“累了吧?”
“没有啊。”
安排给我们的病房不错,大大的落地窗可以照进来冬天还算暖和的太阳光,也看得见花园以及后山静谧的好景色。病房里有张不大的床,还有应有的家具。
护士刚刚又为我们添了几件行李,与病房连通在一起的是陪护室。在童刚做完入院的检查并得知我们的一路颠簸后,医生命令她马上卧床静息。我不想回到那间陪护室去,那儿实在是太逼仄了,显得压抑。我有点浮躁,打量着整间屋子,又贴在落地窗边,格外地留意着窗外的天气。寒风拖动着几分乌云,贴着天边滑行。凉风掠过高高的树桠散出尖啸。叶子间的雪被风掠倒在地上,还有簌簌的声音。
林间栖栖嗡嗡,焦躁的心情在一瞬被宁静的景色抚平,这样美的景色不难让人好好记在心里,特别是在这样的时间里。以后再想起的时候,也一定会先想起这样的景色来吧。
天色慢慢黯淡,我们点亮了灯,它不像白纸灯那样明亮,而是昏暗昏黄的,以灯为中心向四周射散。房间里显得黑暗低沉,却又让叫人无比安心,像是落日的黄昏。
护士把晚餐端了进来,这就作为我俩订婚后的第一餐了,虽然非常冷清,我还是在餐桌上把她娇细的小手托在手里边,我感受到冰冷的温度,但也正散出一点点热来。
直到天色彻底黑了下来,我俩也没有察觉,周遭变得安静下来,童站起身,来到窗边。拉过半边窗,贴着窗看。
“哎呀!”她发出小小的惊呼,“延,快来。”
我快步走过去,不怠慢。
我俩就这样贴在那扇窗上,木然凝望眼前细雪坠落,我忽然想起来,已是一整天没有讲过话。是童的轻声呼唤才打破了这层莫名形成的寂静,玻璃留下我俩呼吸形成的水雾。我终于抬起头,转头看向她,“对了,你怎么……”
话说了一半,她轻轻将食指竖在我的嘴边,她的注视像倾托了好多话,她的脸上露出安然的笑。
第二天清晨我在侧间里醒来,不大的窗棂为我框出一片天来。
我站到窗前,能看出来昨晚下了一夜的雪,鸡冠状的山顶一下子就白了头,太阳映照在白雪上和蓝青色的天相辉映。远处还有仿佛无休无止的松树,大多能看见它们的顶端,远处的屋舍屋顶都布着雪,在宛如春天的阳光照耀下能看见缕缕上升上去的水汽,又消失其间。
这些如果躺在床上的话是一定看不见的,我渐渐觉得自己站得有点久了,赶紧到病房里去。童早醒了,缩在被子里边像是羞红了脸。
“昨晚过得怎么样?”我的面颊似乎也有点烫,喉咙也好像有点嘶哑,我尽力压制,“睡得好吗?”
她向着我点点头,应该是虚弱导致的吧,童说的话正在一点一点减少,总是尽量简洁,话语间也不见平时那股活力了。每每这个时候我的心里就不自觉地不安。
我觉得不能再想这些事情了,于是装作神情愉悦的样子,将窗户以及那扇大大的落地窗统统打开,阳光照射在满地遍布的皑皑白雪上,满满地溢进来。我有点儿睁不开眼,等到慢慢适应下来,从阳台上看到了广阔的原野,遍布着高嵩松林,我好像一下子穿梭进去正看见林间散落下来的缕缕阳光。就是这样好的景色,也在向外界一点一点透露着生机呢。
“还有啊……我昨晚做一个很有意思的梦呢。”童絮絮地说起话来,带着微微沙哑的嗓音,我听着,知道她正在勉强着自己。
这次轮到我了。我轻轻将食指竖在她的嘴唇之间,阻止她的开口。
“昨晚过得怎么样呢?”殷勤又一视同仁的护士长会在每天清晨到病房里,用如此快活的语调问候每一位病人。
童点了点头,没出声。
“哎呀,情况这么严重呢。”除去医生被口罩遮盖的半张脸,还可以看见眉间的川字纹。
我的老师是日本人,所以他说得我听得很清楚。眼前一张张病历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却让我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片子里,灯光下更清楚的是徒增的、多如繁星的白细胞。
“不过现在能稳定下来才正是希望呢!用不了多久,病魔也会被俘虏了。”
这也许是一个好消息,但嗡嗡作响的耳朵并没有听进去。我穿行在医院的长廊里,穿着白色衣服的护士与我擦肩而过。
路过的病房里时不时传来干咳。一定是觉得自己没救了的病人才会来这样的医院吧,我难以控制自己不安地去想。
昨天的夜里,我像往常一样守在童的床边读着书,我不想到侧间陪护室去了,我怕死亡趁我不注意时将她拐跑了或欺负她,我看着听着童伴有节奏地随着呼吸抽动的鼻翼、安然阖闭的眼皮,偶然间发出的轻声梦呓,这才堪堪觉得安心。
周围的夜是那么寂静。稀稀的细水流声,细细的虫鸣甚至还有清新的土壤呼吸的声音。月光白白,倾泄在阳台上,像拖长的盛大婚纱的长裙摆,我再抬头,恍然间童正穿着它回头对我莞尔一笑。
我摩挲着无名指上的指环,脸上露出像小孩子一样的笑,我倾身在童的额头上留下轻轻的吻。突然的一声惊呼打乱我和谐安和的畅想。是不远的病房里,传来医疗器械的碰撞声还有医护间急促的交淡。
童缓慢睁开了眼,她也被这些突如其来的声响惊醒了,我把头埋下去,脸轻贴着她的脸,不安引起的粗重喘息与她细长均匀的呼吸交错。
“你的脸可真冷呢。”
我抬起脸,与童彼此相望,嘴角微扬,两人都不由自主地轻笑起来。
美好的女孩脸上又浮现出往日的生机。在轻朗的笑声里就连不安都也显得渺小。
月光下的原野,松林,雪地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洁白的月光照耀在这一切上尽显得苍白。又像是只出现在童话里的梦境那样,显得美妙。让人难以自拔地沉迷其中、远远居离了时间的桎梏,仿佛一切都在这一刻停留。刚才那些急促的声音也都在这一刻消散.
“睡吧。”我抚了抚童的头,发丝与手指间熟悉的感觉如它正浓密时,时光像真的倒流了,远离悲哀的世俗。
童静静地阖上眼,我站起身离开,很晚了,我得到侧间休息去了。
“如果,可以停留在这样的时光里就好了。”
流动的时间不像山涧河流里的水,而像是天上飘缈、流息的云,终不会有可以使它停下来的事物存在的。如果要用手拦截水流,水注定会从指缝里流过,更何况,时间是这样一圈圈细缈的云呢?是手穿过了时间,而不是时间穿过了手。停下来的是试图拦下来的手,而不是不息流动的云。
“请别再讲些这样的话了。”我压住自己的喉咙,低声地叫喊。“这样的话,其实我也很害怕呢!”我委实捏紧了自己的双拳。
“其实,我也很害怕呢。真的。但只是想到你在这里,心里又莫名多一份勇气,看着这些,我真的也很喜欢,又正是因为你,所以又有了可以一直这样活下去的勇气还有私心呢。所以,如果可以这样活下去就好了。”
我又想起了童那天说的很有意思的梦了,明明诡异,但在她的口吻却异常轻松。
她说就在这原野上,有人抬着灵柩,她就躺在了里边,周围铺满了樱花花瓣。她说耳边可以听见原野的细风,簌簌的水流。她站起来,看着映成蓝青色的天,她变成其间的一缕云,游荡在为她抬灵的队伍之间,然后又将在他们一个个正哭丧着的脸化作笑容。
“记得,延读书的时候说这样一句话呢。‘临终的人眼里,这个世界总是更美好的。’”童的语调突兀地降低。“我也想多和延一起看多点这美好的世界呢!”
她的话在我的心头乱撞,我的焦躁与不安正不断显现出轮廓来。是啊,我从没有察觉到这点甚至没有想过这些,而这一切明明也都凝固在童的眼里,这些藏在童眼里的东西,她没有告诉过我,以至于始终是她在独自刻苦地描绘着我俩的未来啊!瞬间里,陶醉在其中不只是我,而是我们。是童的灵魂穿过我的眼,却按照了我悲哀的想法独自展想我俩的未来……而我,竟不曾察觉,只是一昧地假想。
童的双眼正一眨一眨地凝视着我,我俯下身吻了吻她的颜头,不敢对上那双眼,因为我正自惭形秽。
于是乎,在这样日子里,重复着所有相似不安的日子里,我俩的爱情故事被岁月悠然传颂。平淡的对话,简单单一的日子,而我们的人生不也由这些要素组成呢么?只有跟这位姑娘一起,我才会感到心满意足吧。尽管好像微不足道。我俩正是背负着人性中间这一复杂的一面,努力品尝着生之气息呢
我全然听不见那些病房里的声音,唯有小鸟的啁啾。
童的父亲要来了。
在收到讯息的时候,童洋溢着少女的笑颜,像是用铅笔素描成稿后完美的微笑。父亲来的是一封信,童把信拿过去读起来,眼神里又有了色彩。
“父亲要来看我们吔。”
她抱着很大的期望,在前些日子里童的食欲一直不好,身体瘦得吓人,但在这些天里总能多吃几口。也不一直在床上卧着了,常常坐起来,或者是在阳光能照到地方走动。时而又像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样微笑起来,我很少见到这样的笑,是只有在父亲面前才会露出的笑容。
某天下午,童的父亲到了。童的期望没能得到满足,可能是活动过度了的缘故,身体反倒好像有些虚弱,于是从清晨起医生令她静卧在床上休息。童的父亲也以为童是一直在康复的,但看到她躺在床上,一下子又变得有些不安,我这才觉得他又苍老了几分,原先笔直的背佝偻了起来。他像是在找着什么似的打量整间屋子,又走到阳台,但这里的一切好像都能让他满意。此时童的情况又高涨起来、脸蛋因偏高的体温显露一副蔷薇色。
我借口有事离开了,留给父女私密的空间。
等到我再返回来,床上摆了些糖果还有纸包起来的礼物。做父亲的还是比较能抓住少女的心,童像炫耀似的向着我描述这些东西。脸上还有鬼马精灵的笑。
今天的童,正是一个我从未曾见过的、像一朵盛开雏菊的女孩呢。仿佛间好像还看到夏天的太阳照在她身上,有满满的生命力。
童的父亲只停留两日。
他准备要离开了,我陪着他到医院后边的杂木林走走。工人正在周围搬着青黑色的石砖。不时还传来铁锹挖起泥土的声音,是要建上小路还有花园呢。
“这边像是要建上一个花园呢。”童的父亲轻松地跟我讲活。他向我递来一支烟。我接了过来。
他接着说,“在这里是不是不好治病?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该有好转才对。”
火焰将烟点燃,他缓缓吐出长长的烟。
“已经稳定下来了不是?”这的确是的,医生对童进行检查是正稳定了下来。
“说是在这山里最好治病了不是,会好起来的,就慢慢地来吧。”
我吸了口烟、点点头。
“倒是你。”
“我是一定要在这陪童过完这个冬天的。”
“工作也不能落下啊。”
“我知道的,可是……童现在身边正离不开人啊。”
“不光只照顾病人啊,也得处理好自己的工作。”
“嗯,接下来会慢慢处理的。”我有点含糊不清。
是的,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处理自己的工作了,老师为我求来了这样带薪的休假,我也不能辜负了他。
我们站在西边山丘的山坡上,香烟在指间燃烧殆尽,望着不远处的天边,正聚集起鱼鳞般的云层,与冬天里早早升起的夕阳交相辉映,勉强染红了天。我们绕了一个圈,走出杂木林又回到了这间山间的疗养院。
送童的父亲去车站时,又路过修建中的花园,他状若无物地说:“这里应该会有个大花坛吧。”
我回到病房的时候,童已卧在床上。
“你们去哪了,爸不是回去了吗?”
“是,我又陪爸散了步。”
童又转头看向窗外的景色。
“啊呀,是父亲。”不小的惊呼。
我也转头看出去,夕阳正斜照在那些山丘陵上,映出大大的阴影来。那是道佝偻的身体还有伟岸的脸。
“那里的影子像极了父亲呢。”她指着那块山体,不过现在已经晚了,只能看见额头的区域了。
“想回家了么?”
“真是有点想呢。”
实然间,童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的手按住胸口,半个身子快要挤出床外。
间隙间,我倒了一杯温开水凑到她唇边,她喝下去稍稍平静了一阵,但倏地又再次猛烈地咳嗽起来,她蜷缩在床里边,身体痛苦地拧结在一起,我慌张了起来,我推开门狂奔出去,找到一个护工说明了情况,护工撇下我赶忙跑向房间里。
我再进来的时候,护士已经帮童调整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她的咳嗽逐渐轻缓下来。护士扶着童的手也慢慢松开,让童平躺下来,然后为她重新盖好毛毯。
“不要乱动,过会儿医生会过来给你打针。”
我木木地站在门口,几乎嵌进了门框里边。护士走过时附耳向我,“刚才咯了一点点血。”
我看着童,她正躺在床上,静静的,先前急促而涨红的脸慢慢平息下来,但又逐渐恢复苍白,让人心疼。翕动的鼻翼平缓地呼吸看,眼睛若张若闭。
“哎,下次父亲再来,别这么兴奋了吧。”我装作轻松地挪揄她。
童的脸色才刚刚平复。很快又羞红了,“下次一定装作若无其事的呢。”这样一来看着她的脸色好极了。
“倒是要真这样才好。”
我坐在床边,轻轻地将她的手托在我手里边,感受到缓缓升起的体温,她额头间不多的几缕发被先前渗出的细汗打湿,贴在额上,脸上带着淡淡的笑,面对着我,很难不让人也露出微笑来。
我俩就这样开着玩笑,间或将所有责任推到父亲的身上去,伴着淡淡的笑声,仿佛一场空前的危机又重新回归到平静的日子里去。
日本的冬渐渐寒冷,夜也更长,但我却很难再睡得长了,倒不是这里的夜太冷,医院里有充足的暖气,不济也有厚被子,但我总是霍地从床上坐起来,呼哧间难以平复呼吸,好长一阵后,再躺下已然是再入睡不了的。
于是我披上外衣到阳台去,侧间有一个独立的小阳台。
寒风拂过树顶,穿梭在叶片之间,叶落下来像是被浮雨轻拍的声音,亦或是有什么野鸡穿梭林间吧,伴随着轻轻的踏雪声,这里的夜很安静,月亮是无声的,她俯照着原野杂林的一切,不说一句话,但也有无数的人赞美她。因为她,所有的生命都有一次彻底洁比的机会啊,可以恣意享受到生所不断散发出来的温良与善意。
我抽着一支支烟,听见火焰烧着烟卷纸的声音,也无言地接受这一些恩遇。我悲哀地想,无私无言的月亮是否可将那些善意纵情地分享给那个姑娘。无比虔诚。
烟草的苦涩,喉头间的炙热,倒让我滴流了泪,挂在面颊上让风吹得一阵生疼。
我起得也很早,工作着实落下很多了,我尝试早早起床写出一两篇稿子来。但每当我一执笔,却第一次如此讨厌这些如泉涌的灵感,完完全全都是那个姑娘在自己早已分辨不清是灵床还是病床上苦苦挣扎的故事,男人为了让姑娘更好地求取生机带她去到那间山间的医院,于是这个早预告了死亡的女主角在死亡下快活地求取一线生机。
姑娘用尽了自己最后的力气,然后倒在爱人的怀抱里,为他的悲伤而悲伤,她即将独自远行。这回她将凄美地、幸福地走向死亡。无论最终他们是否会为这微不足道的幸福感到心满意足,姑娘始终都为男人实诚的照料而心存感激,并且心满意足地去向死亡。而男人,也会被幸福所感动,认为自己拯救了这位优雅的死者,并一起相信那微不足道的幸福。
于我而言,无解的故事收梢似乎不止一次地坐待我多时,我不再有勇气动笔。尽管我又深深地为自己的胆怯与不坚定而感到羞辱。
但在这故事里,正是因为不只有姑娘的牺牲,才让故事有了超乎其本身的力量,得以暗滋新芽啊。止不住的咳嗽又传来了,我看见童痛弱的模样,还有她咳出的鲜血。难道是我为了描绘自己的梦而把你带到这样的境地吗?童?她确实像是在为了我而牺牲啊!
我的眼前常常有对年轻男女的影子,某天死神突然对着他们说,“哎呀,可真是一位美人呢。”于是乎不由分说,亦不顾那双双戚戚的眼神,要将年轻女孩取走。在这悲催得不可抗的命运前,这对年轻男女只是悲观安静地垂着头,那般寂寞,见不得快乐。我哪里还能描绘什么呢?大抵只有这样无助的现状吧。
我没有事情做,在天都没亮的清晨里漫无目的地在医院里散步。我总是迎着风看着不远处的山丘,那些浅透着祭红的微光萦绕在它们的轮廓上,再一同铺向天边,形成延绵不绝的光带。
我现在才明白,“可是太阳是旭日也是夕阳。”因为这样的景色与昏鸦之时斜沉落暮的夕阳无异,它们有着相似的昏红,且远胜于那缠绕在周边的昏黄,这样的日出确是真与落日无异,凄凉但是壮阔,让人觉到一番无比的震撼。
我想起旭日升起的时候,深叹一口气,那是股由衷感到的喜悦;当我看到夕阳漾着薄暮落下的时候,我也长吁,然后扬起释怀一样的笑容,或悲观又由衷地为太阳感叹。
天未亮,是黑色的,有亮着的兴许是远边已然升起的旭日。但它映在群山轮廓上的却是暗自磅礴铺开的橘红光缎,它始终会明亮起来,爬起来、站起来。尽管落日昏黄时它还是亮的,这一刻它却散尽了整日所有的光与热,躺下去不再站起来了。
我暗自想着一切,失神地望着这突破时间桎梏的景色,不免觉得悲伤并轻叹。这委实是太凄凉了。渐渐地升起还有壮阔地落下不过都是凄凉地重复。“可是太阳是旭日也是夕阳”这样一句哲言在我的耳边,悲恸。
我怅然若失,原来这正是难为的宿命——升起即是落下。落下是升起的代价,是升起后必然不可逃的归宿——终点。然而也是必将喷薄的升起才有了那些衷心的喜悦与悲哀。我为跳进圈里而自以为获得的转机感到可笑无力,连这一跳都不过只是一轮庞大圈中的小小一环罢了。
我不自觉地为此感到战栗颤抖,压抑得喘不上气来。但又是它令我有机会品尝由衷的喜与悲、哭与笑。我木木地盯着那光,它有些许刺眼了让我无神的眼里饱含热泪。我却像是一下子得到了松懈,得以大口喘息起来。
在这个世界里,不可逆的宿命未变,那凄美的故事收梢还在,好在我不一样了,我可以弥补自己的债,可以借一时之景解开一生的郁结。尽管微不足道,但正心满意足。
童还是死了,那股死亡阴翳又起风了。
我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等待,手里正宗京都口味的关东煮正飘着一下子能把人拉进大海里去的木鱼花香味,表面漾着的汤花还有童咳出的鲜血融在一块,微凉的饭盒却因为还炽热着的鲜血而滚烫。
“啊,这原来有樱花?”
我一早就知道有樱花,但童的身体是不允许她到外面去看看的。其实在这样深冬季节哪有花呢?只有布满雪的枯枝而已。
“是想看樱花了吗?”
“是呢,真可惜,现在还看不见樱花呀。”
“看樱花的话,恐怕得等到春天了。”我的语气,不可名状的低沉。
“对,这边春天樱花盛开的样子一定会很美吧。说来我们那儿的樱花也好美,但真的不正宗呢。”她似乎有些眷恋了。
“想回去了是么?”
“我好想我们的家啊……”
“嗯……”我接近哽咽得快说不出话来,病弱的姑娘如此眷恋,让人无比动容。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呢,毕竟延你还在啊!看着那樱花的枝,真让我为之凄凉呢,没见着樱花开,多遗憾!所以啊,一定要活到春天才行,”童轻笑起来。
“延,虽然好难啊。但有你就不怕难了!”她又说,语调起伏,脸上艰难地挂起笑容,侧过身子,谁又不知道她正用尽全力地活着呢?我无法控制地落下泪来。
我紧紧地拥抱她。
“谢谢你,延。”
而该说谢谢的是我啊!是我让她又白白陪我经历了一次痛苦。但泪水梗塞在喉头,我说不出口来。
久久地,我终于憋出一句话,“我俩都一定都要好好活。”
“嗯,为此,一定要活下去呢!”
窗外的枯枝上,樱花好像正从里边抽出枝芽长出花骨朵儿,盛开美丽花瓣。
一阵木鱼花的海鲜香味传进来,我的惊喜被打乱。
“吃吧,正宗京都口味,双倍木鱼花。”我抹去眼泪。
“多加了木鱼花,哪还是正宗的京都味了?真是的。”童嗔怪。
“是"延"味的。”
“吃吧。”
童用汤勺勺起一颗丸子,吃了起来。
“别噎着,喝口汤。”
就是一瞬间,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大口的鲜血咳到汤里边,脸色惨白。人止不住地颤抖。
“医生!医生!"颤抖出的声音。
“双倍木鱼花的味道藏不住呢……”童咽着血,口一张一张,大口的鲜血涌出来,病号服上、床单被铺上、鲜红得可怕。她又勉强挂起笑容,像是那天在樱花林里的莞尔一笑
我的双目失了真,听见呼喊的医护人员匆忙赶到,我捧着那碗关东煮后退,看着他们急救,却看见自己与童一起吃关东煮火锅、一起看电视、一块相拥入眠,种种都在走马灯似的一掠而过——这个姑娘正穿着与相貌不大相配的 OL 套装,娇声提醒我不要抽烟,还有她站在吧台边红红彤彤的脸。但一切又回到她绽放的笑。
我低下头,风掠过,汤面融着血微泛,汤油里是一朵朵款款盛开的血色樱花,那样美丽凄美。
我站起来,走进病房,泪水就要满溢而出。我仰起头不让它们落下,怕泪水滴落在童身上,怕好不容易解脱的她得知我无尽的留恋,怕她会不舍得离开。
身体的力气被浑然抽开,我颓然跪下去,泪水“嘀嗒嘀嗒”落在地板上,我又感受到彼此相互贴近。那一份温暖仿佛直到地老天荒。
可只有我一无所知。
“病人早上也咳了不少血呢,但是非要我瞒着您,就您不在的时候。”
应该是我准备那一份惊喜的时候吧,我低头,那碗汤已然凉了,还是能闻见浓浓的木鱼香,我好似还能看见那几朵血色的樱花。
“双倍的木鱼花的香味,果然是藏不住的啊。”我噙着泪,喃喃自语。
我是有所察觉的,童的脸色日渐一日的苍白,但凡放在平时白一些、再白一些,应该会是姑娘最欢喜的,但此时如何也提不起笑容了。
我越来越来害怕她离开,想让这不长的岁月长留,但一切只是徒劳。我能做的只剩下让她尽量快乐,后来我想起来,在京都还没吃过正宗的关东煮呢!才在天没亮的清晨搭上那列最早的列车到镇子去,那有得买。
当时我站在月台上,那股风吹过来,我丝毫没有料到正是那股笼罩着死亡阴翳的风。
也许先前的几刻,都是童在尽力顶着如此痛苦的风,也要为了我停留吧。但好在她终于在这一刻得以离开这宿命,得以解脱了。
我走到阳台,起了的风还在吹,我低头,日本这会儿冬天的雪虽然不大,却也渐渐覆盖了地面。我看向那些正布满白雪的樱花树,假若这正是时值春天的日本,那些开满了樱花的樱花树下,童也许正躲藏在后边,向着我扮鬼脸嬉戏打闹吧。而这样少女纯洁的笑容,正如同现如今那些雪一样洁白。其实假使是冬天的话,我也能畅想着我和童一起坐在树下的长椅上,或许正运气不好,会有雪落在我俩头上,我俩也正因此共白头。可我现在再看向那些雪,白花花的,像盐。
我叼起了烟。
“延,少抽点。”我又听见了她的声音,将打着了火的火机熄灭放下。
我看见布满白雪的枝丫抖动,轻轻抖落成团成簇的白雪,听见新芽在滋滋生长,然后又有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接着嫣然花开。
起风了,轻轻吹送每一朵樱花离开,泪水滑落,我会心地笑了。
再远的她,此刻也都能知道,这段情始终会记挂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