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华杉讲透《王阳明传习录》传习录

#华与华书房#华杉注王阳明《传习录》【99】

2017-02-18  本文已影响530人  华杉2009

知命,是守自己的正命,不处危地而自取覆亡之祸。你走在自己的正道,无论吉凶,都是正命。如果犯罪而死,就不是正命,是死于非命。“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所以立命也。”不管死活,都走正道,立正命。不要以为换一条道能过得更好,就走歪门邪道。

【来书云:“所释《大学》古本,谓致其本体之知,此固孟子尽心之旨。朱子亦以虚灵知觉为此心之量。然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

“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此语然矣。然而推本吾子之意,则其所以为是语者,尚有未明也。朱子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知致,以“存心、养性、事天”为诚意、正心、修身,以“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为知至、仁尽,圣人之事。若鄙人之见,则与朱子正相反矣。夫“尽心、知性、知天”者,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心、养性、事天”者,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者,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岂可专以“尽心知性”为知,“存心养性”为行乎?吾子骤闻此言,必又以为大骇矣。然其间实无可疑者,一为吾子言之。

夫心之体,性也;性之原,天也。能尽其心,是能尽其性矣。《中庸》云,“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云“知天地之化育,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此惟圣人而后能然。故曰:此“生知安行”,圣人之事也。存其心者,未能尽其心者也,故须加存之之功;心存之既久,不待于存而自无不存,然后可以进而言尽。盖“知天”之“知”,如“知州”、“知县”之“知”,知州则一州之事皆己事也,知县则一县之事皆己事也,是与天为一者也。“事”天则如子之事父,臣之事君,犹与天为二也。天之所以命于我者,心也,性也,吾但存之而不敢失,养之而不敢害,如“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者也。故曰:此“学知利行”,贤人之事也。至于“夭寿不二”,则与存其心者又有间矣。存其心者虽未能尽其心,固已一心于为善,时有不存则存之而已。今使之“夭寿不二”,是犹以夭寿二其心者也。犹以夭寿二其心,是其为善之心犹未能一也,存之尚有所未可,而何尽之可云乎?今且使之不以夭寿二其为善之心,若曰死生夭寿皆有定命,吾但一心于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而已,是其平日尚未知有天命也。事天虽与天为二,然已真知天命之所在,但惟恭敬奉承之而已耳。若俟之云者,则尚未能真知天命之所在,犹有所俟者也,故曰:所以立命。立者“创立”之“立”,如“立德”、“立言”、“立功”、“立名”之类。凡言“立”者,皆是昔未尝有而今始建立之谓,孔子所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者也。故日:此“困知勉行”,学者之事也。

今以“尽心、知性、知天”为格物致知,使初学之士,尚未能不二其心者,而遽责之以圣人生知安行之事,如捕风捉影,茫然莫知所措其心,几何而不至于“率天下而路”也?今世致知格物之弊,亦居然可见矣。吾子所谓“务外遗内,博而寡要”者,无乃亦是过欤?此学问最紧要处,于此而差,将无往而不差矣。此鄙人之所以冒天下之非笑,忘其身之陷于罪戮,呶呶其言,其不容已者也。】

你来信说:“你所解释的《大学》古本,说格物致知的致知,不是向外,是向自己的内心,获得对自己本体的知,这固然和孟子‘尽心’之说相合。朱熹也认为虚灵知觉是心的本体。但是,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

顾东桥此处提到的孟子“尽心”之说,和后面王阳明的回答,都围绕《孟子 尽心章句上》的一段,要先把这一段学习了,我们才能讨论王阳明的回答。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朱熹注解说,心,是人的神明,具众理而能应万事;性,是心所具之理;而天,又是理之所出;这就是尽心,知性,知天的逻辑了。人有这颗心,其本体都是完完全全的,但是不能穷理,这心就有所遮蔽,不能尽其全量。所以要极致其心之全体而无所不尽者,就能穷理而无所不知。能穷理,那理从哪儿来的自然知道,理是天理,穷理自然就知天了。

朱熹又说:对应《大学》,知性就是物格,尽心就是知至。

这就是顾东桥问的话。那引用这句话,代表了这句话背后朱熹的解释。所以后文王阳明的回答,都是针对朱熹的讲解而言。如果不知道朱熹讲了什么,就不知道他俩在讨论什么了。

接着说“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

朱熹说:存,是操存,操而不舍;养,是顺而不害;事,是奉承而不违背。

张居正说:“君子之道,以格物致知为入门,尤其重要在于尽心尽力去践行,心固然是尽了,但还害怕它出入无常,所以要操而存之,使之一动一静,都正正的在这胸腔里面,不夺于外物所诱。”这就是正心。存心即正心。

又说:“性固然是知了,但又担心自己的作为伤害了它,所以顺而养之,使事事物物,常循其自然之理,而不涉于矫揉之失。君子存养之功,交致甚密,为什么呢?因为心为天君,性为天命,这心性,是上天交给我的。我如果放逸其心,戕贼其性,那就是慢天亵天,不是事天了。所以操存此心,就是奉养我的天君,不敢违越。顺养此性,就是保我天命,而不敢失坠,就像上帝日日在面前一样,这不就是事天吗。能事天,则意诚心正,做什么事,就能成全功。”

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

朱熹说:夭寿,是命之短长。二,是疑惑。不二,就是知天的极至,修身以俟死,则事天以终身。立命,是全天之所付,不以人为害之。

人生际遇,无非死生祸福。超越祸福是一种境界,看透生死,那又是一番境界。夭寿不二,无论寿命长短,都不改变态度。修身养性,等待死亡;安身立命,事天以终身。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境界,说什么功名利禄,我已经超越了死亡恐惧。在夭寿之间,都已经看得如此透彻。修身之功,已经持守得如此坚定。那天赋与我的,浑然全备,一点损伤都没有。幸而得长寿,则好德考终。不幸而早夭,也顺受天命。

以上是孟子的尽心论。不过,王阳明的解读,就别开生面,又是一番境界了:

你说“尽心由于知性,致知在于格物”,这固然不错。但是,我推敲你表达的意思,想要你之所以说这句话,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

朱子把“尽心、知性、知天”比着格物致知,把“存心、养性、事天”比着诚意正心修身,把“夭寿不二,修身以俟”比着知至、仁尽,当着圣人境界。这三重,是一重比一重境界高。而我的看法恰恰相反,这三重,是一重比一重境界低。

“尽心、知性、知天”,才是生而知之,安而行之,圣人的最高境界;“存心、养性、事天”是学而知之,利而行之,贤人的境界;“夭寿不二,修身以俟”呢,是困而知之,勉强行之,普通学者的境界。怎么能以尽心知性为知,存心养性为行呢?

你骤然间听到我这么说,一定觉得惊骇。不过确实无可怀疑,你听我细细道来:

人心的本体,就是性;性的本原呢,就是天,这是《中庸》第一句:“天命之谓性”。那么,能尽其心者,就能尽其性。《中庸》说:“唯天下之至诚能尽其性”,能尽自己的性,能尽他人之性,能尽天下万物之性,就可以参赞天地之化育,“可以与天地参也”,和天地并列,不光是天人合一,是天、地、人,三合一。

《中庸》又说:“知天地之化育,求证于鬼神而没有疑问,这就是知天。”

可见这尽心、知性、知天,是最高境界,是生知安行的圣人境界。

存心养性呢,你要把那心操存着,怕它跑偏了,说明你还没能尽心,还要用力把它把住。操存功夫下的时间长了,不用你操存它,它也妥妥的存在那里,这时候才可以说是尽心了。

这知天的知,就和知州的知,知县的知一样,不光是知道,而且是负责。知州,则一州之事都是你的事,都是你的责任;知县,则一县之事都是你的事,都是你负责;知天,那就全天下的事都是你的事,这是“与天地参也”,天地人三合一。

事天呢,就像子事父,臣事君,子是子,父是父,臣是臣,君是君,我是我,天是天,没有达到天人合一,还各是各的。“天命之谓性”,天赋予我的心和性,我操存着,不敢放失。就好像我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受伤了,可不光是我自己受伤,是我把父母赋予我的身体没保管好,搞坏了!所以《礼记》上说:“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死的时候,身体要全须全尾的交还给父母在天之灵,这才是孝。

所以说啊,这“事天”,是学知利行的贤者境界。

至于“夭寿不二”,你说“不二”的时候,心里已经先“二”了,把夭和寿,一分为二。没有“二”,哪有“不二”呢?你把夭寿一分为二,就证明你为善之心,还不能一心一意,这就是连“存心”的境界都还没达到,哪里谈得上“尽心”呢?

“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要求人不因寿命长短而改变自己为善的心,将生死和寿命视着上天赋予的东西,只是一心向善,修养自身并等待天命,这说明这类人还不知道什么是天命。“事天”虽然与天为二,但是已经知道天命的所在,只是恭敬地顺应它而已。而“修身以俟”的人呢,还不知道天命的所在,好像还在等待天命的到来。

所以说要“立命”。立命的立,是创立的立,就像立德、立言、立功一样,要立,是因为没有,需要确立。这就是孔子所说的,“不知命,无以为君子”的人。这是困而知之,勉而行之,学者境界。甚至是初学者的境界。

如果把“尽心、知性、知天”放在入门级,初学者阶段,那初学之人,都还不能心中不二,一下子就给他圣人生知安行的要求,这就像捕风捉影,茫然不知所措,那不是就像孟子说的“率天下而路”——人人都疲于奔命吗?今天所谓格物致知的弊病,也暴露无遗了。你所说的“务求于外,遗失了内心;务求于博,而不得要领”,不正是这种毛病吗?这是学问最紧要的地方,这一步错了,步步都错。这是我之所以冒天下之非议嘲笑,不顾身陷险地,招致罪祸,喋喋不休地宣传我的观点的原因,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王阳明的讲解,振聋发聩,正应了他的知行合一之说,不是文字讲解,而是自己的人生体会。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各人体会不一样。读的是一样的书,但各人人生经历不同,学到的东西完全不同!读者不必纠结谁说的对,只需关注你学到什么,你准备怎么做。如果关注文句,我们可以举个例子,关于“立命”的解释:

朱熹说立命是“是全天之所付,不以人为害之。”王阳明说立命是因为没有,要立起来。我们看《孟子》原文,在“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之后的下一句:

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

朱熹解释说:“人物之生,吉凶祸福,皆天所命。然惟莫之致而至者,乃为正命,故君子修身以俟之,所以顺乎此也。”生死、吉凶、祸福,都是天命,但是,只有它自己来的,不是你去强求的,才是正命。所以你不要非要怎样,要只管自己修身,等它自己来,这才是你的正命。那么,立命,就是要立于正道、正命,不要站在歪门邪道,立于危墙之下。

再看下文:

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危墙之下。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而死者,非正命也。

知命,是知道守自己的正命,不处危地而自取覆亡之祸。你走在自己的正道,无论吉凶,都是正命。如果犯罪而死,就不是正命。

“夭寿不贰,修身以俟,所以立命也。”就是不要利欲熏心,死于非命。不管死活,都走正道,立正命。不要以为换一条道能过得更好,就走歪门邪道。

就立命的解释而言,还是朱熹的解释上下文比较顺。

#华与华书房#华杉注王阳明《传习录》【99】

我的《传习录》学习参考书目:

《传习录 明隆庆六年初刻版》,王阳明撰著,谢廷杰辑刊,张靖杰译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

《王阳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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