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不值得

我的祖母是在苦难中走完这一生的。

原本她的家中殷实，可偏偏出了个败家的爹，她的爹好赌成性，把家里的田地房屋都输了个干干净净，最后连命都输掉了。不知是被赌钱的人还是被讨债的人活活打死在外面了。只留下一个裹了小脚的老婆带着三个孩子，那一年大儿子十三岁，二女儿也就是我奶奶八岁，小女儿四岁。裹了小脚的女儿又做不了体力活，只能在家纺纱织布补贴家用，哪养得活三个孩子？十三岁的儿子跟着师傅做学徒学打铜，包吃住就好。八岁的女儿嫁到我爷爷家做童养媳。最小的女儿送给别人家做女儿。这样做，三兄妹个个都吃苦，可好歹能有口饭吃，总比饿死强。那个造孽的爹两腿一登，万事皆休，留下孤儿寡母在世间受苦受罪。

我爷爷家之所以会娶童养媳，不是因为家有有钱，恰恰相反，是因为家里穷，娶童养媳比娶媳妇省钱。做媳妇难，我奶奶这种死了爹娘养不起才嫁过来的童养媳更难了。我奶奶说，她上轿前，她母亲把家里能找出来的所有的零嘴，装在了一个竹筒罐里，放到她手上，她知道家里穷，舍不得带走，又把那个竹筒罐悄悄藏在她母亲的棉被里。她人小，坐不稳轿子，所以是她十三岁的哥哥抱着她坐着一顶两人抬的小轿进了婆家。也开始了她寄人篱下的生活。

爷爷的父母生了两男两女，爷爷是老大，家里只有几亩薄田，还要供爷爷念私塾，如今又添了奶奶一张口，日子就更紧巴巴了的，大家都过得辛苦，奶奶是家里最艰难的，因为奶奶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外人，又没有娘家的庇护，她过的日子可想而知。她不过是婆家人的免费仆人，每天最早起床，最晚睡觉，每次吃饭都是最后一个，干的比家里任何一个子女都多，吃得却最差，因为最后一个吃，常常到她就没吃的了，只能挨饿。奶奶说，有次看着吃晚饭的时候到了，她刚洗完澡出来，怕去晚了又没得吃，匆匆忙忙没把澡盆放好，爷爷的爸爸立刻火冒三丈，拿起手上的海碗朝奶奶头上狠狠砸去，立刻奶奶头上被砸出一个口子，血直冒。像这样挨打挨骂挨饿家常便饭。不但家务事样样做，奶奶还要纺纱，每天都有任务，没有做完就不能睡。做的多，吃的少，奶奶就长不了个，晚年驼了背的奶奶只有一米三几。这样受苦的日子不过刚刚开始。

因为奶奶个子不高，又是童养媳出身，爷爷很瞧不起奶奶。虽然他们在奶奶十八岁那年圆了房，当厄运一直没放过奶奶。由于生活条件差，医疗条件差，她前面生的五个孩子一个接一个死了，小的几个月，一岁多，大的三四岁了，都没养活。奶奶的日子就更难过了。一方面生子之苦，丧子之痛让她身体不堪重负，另一方面，爷爷一家人更加轻视她，用各种恶毒的话语咒骂她，连村里的媳妇都欺负她。那样的苦日子不知道奶奶是怎么熬过来的。奶奶三十岁那年，生下了我父亲，我父亲一生下来就体弱多病，多灾多难，比别的孩子更难带些，三岁以前，父亲都是睡在奶奶的手弯里长大的，也是父亲命大，在奶奶的细心呵护下，父亲平安长大了，这是奶奶养成的第一个孩子。后来，又连着生了三个儿子。可是最小的那个儿子长到十一岁时，在送葬的路上，草帽被风吹到塘里，他捡帽子时淹死了。父亲说，当奶奶知道这个消息后，人都站不稳了，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发出撕心裂肺地哭喊，他都分不清那里是灰，哪里是人。

奶奶一生生了十一个孩子，只养成了三个。这种悲痛刻进了她的骨头里。她跟我们说，有个孩子是她带着去外婆家，刚好遇见放电影，于是她抱着孩子去看电影，突然孩子在她身上惊跳了一下，后来就高烧不退，孩子就没了。讲着讲着，眼泪就下来了，奶奶自己竟不知道，还要我们提醒，才发现眼泪已经到嘴边了。此后，她再也没去看过电影。哪怕是放电影的就在对面村，走几十步就能到，她也不去，我们几个孙女孙子都嚷嚷要去，她也不去，只是喊叔叔陪我们去。

我小时候在奶奶身边长大，有天早上，奶奶对小叔叔说，你去后山路上烧一把钱纸香吧，昨晚我梦见有个孩子在屋里冲我笑，看到我就跑出去了，我一边喊他一边跟着他跑，他跑到后山路上，钻到谷堆里就不见了。当时我不明白奶奶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梦醒后为什么会交代小叔叔做这样的事。现在好像明白了些，那些没养成的孩子，奶奶都记在心里，奶奶想他们想得心疼。

因为这些悲伤的经历，奶奶特别看重生命。当时农村里重男轻女思想非常严重，但我的奶奶，却把孙女看得和孙子一样重，从不偏心，我们个个都喜欢奶奶，都觉得奶奶对自己是最好的，奶奶爱我们，只希望我们健康平安长大。奶奶把我们一个个都看得特别重，当我们犯了很大的错时，若是别人奶奶，“短命鬼”“孱头鬼”等等的话会脱口而出，骂个不停，但我奶奶即使气的咬牙切齿，也只是呵斥我们“有寿的”。这“有寿的”根本就不是骂人的话，这个词都是奶奶发明的，她舍不得骂我们“短命鬼”，她怕一语成谶，她只希望我们健康长寿。

这一辈子，爷爷都没有善待过奶奶，经常打奶奶。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在妈妈肚子里，可我五岁那年，还听到奶奶跟村里的另一个奶奶聊天，说前一天夜里又梦见爷爷要打她，她赶紧逃到别人家，爷爷也跟到别人家，双手插门不准奶奶出来。奶奶讲这个梦的时候心里都还害怕。我没见过爷爷，但因为爷爷让这么好的奶奶受罪，我不喜欢爷爷。本来农村的习俗是百年之后的夫妻要合葬在一处，但奶奶这辈子受够了爷爷的苦，她生前一直要求父亲三兄弟，等到她百年之后，坚决不与爷爷合葬。

爷爷是六十岁那年，打青霉素过敏去世的。爷爷去世时，爸爸和大叔叔都成家单过了，小叔叔还未娶亲。奶奶这辈子由于哭得太多，眼睛已经不好了，不能下地种田。爷爷做生意又没有账本，都记在他脑袋里。这样突然一走，谁欠了我们家的钱，就不知道了，但爷爷欠了人家的钱，债主找上门来，我们都认账。因为我爸有工作，所有的债我爸扛了，当时爸爸每月工资六十，拿二十出来给奶奶用。大叔叔和小叔叔每年称五百斤稻谷给奶奶吃。奶奶记着小叔叔娶亲的事，爸爸给的钱她都攒着，买的好布料也攒着，后来小叔叔娶亲的礼金一千八百元和好布料，除了爸爸添进来的五百元，其它的都是奶奶平日里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她一生都在为子女谋划，自己没享半点清福。

小叔叔也成了家，奶奶的事更多了，因为孙子孙女都挨个来了。大叔叔两个女儿，小叔叔两个儿子，加上我，一共五个，都在奶奶身边长大。我们人多岁数还差不多，我比老大小半岁，比老三大一岁，老四比老三小一岁，比老五大两岁。他们四个还好，白天跟奶奶，晚上还回去跟爹妈睡。我从六个月到六岁，这中间的时光，日日夜夜跟奶奶。奶奶背我逗背断了五根背带呢。那时，奶奶带我们出门的队列是这样的，背上一个，手上一个，还要看着地上乱跑的三个。想想都累啊。奶奶的背，就是背孙子孙女被弯的。

如果你以为奶奶只剩下带孩子这件事，那就错了。奶奶还要帮叔叔婶婶分担家务，白天叔叔婶婶在地里干活，奶奶要给他们做一日三餐，切猪草，煮猪食，喂猪食。碰到农忙，奶奶还要帮叔叔婶婶打谷，晒谷，翻谷，收谷。除了晚上睡觉的那几个小时，奶奶没有闲的时候。

到了七十三岁那年，奶奶被诊断出心肌梗塞，医生说，奶奶是一生劳累过度，积劳成疾。那时大家手头都不宽裕，就把奶奶接回家静养，让奶奶在家吃药。可奶奶却心疼药贵，只有在自己身体不舒服时才吃药，在身体好的时候就省下不吃。一年后，奶奶去世。奶奶去世后，在抽屉里看到她存着的好多药。奶奶去世前心里好像有预感，她大年三十烧好水，干干净净洗了个澡，一身穿戴整洁，一直等到初四我们一家人到乡下看她，跟她说上几句话，她便离开了这让她受苦受难的人世间。

为什么这么多磨难，要加诸这样一个弱女子？经历了这么多苦难，奶奶却有颗最柔软最善良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