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

外婆离开人间已经快六年了。如果外婆还在世的话，明年就是百岁老人了。

昨晚又梦到外婆了，我是外婆照顾着长大的孩子，自小与外婆亲近，每年寒暑假总往外婆家里跑，一住就是一两个月的光景。小时候记事以来，外婆就是个满头白发精神矍铄的老太太，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做起事来麻利干脆。每年暑假就是农忙搞双抢的时节，我每次跟着舅舅舅妈他们去地里干完活回来，总能看见外婆把米淘好，把锅架到灶上，然后，把丝瓜，或南瓜，或冬瓜，或茄子切好一大盆，煮好。记忆里外婆从来不做荤菜，只做到和煮蔬菜那些，后面才知道是舅妈嫌弃她老了，觉得她弄不好吃。紧接着，外婆就会到晒谷坪里，晒谷子，把收回来的谷子摊开，然后拿工具把粘着的稻穗挑出来，再反复收拢摊开，因为这样谷子可以快些晒干。到了下午四五点，就是收谷子，一担一担收好然后放到风车里去除扁的和多余的稻穗毛。又一担担挑到大厅里，准备上仓。表面上看去地里干活的汗流浃背很是辛苦，可我知道最辛苦的其实是外婆，因为她和我们一起醒来后就一刻也不能闲下来，我们中午回来都可以休息，但她却没有休息时间。每年都是重复这样的场景，一直到我上大学，外婆已经年近九十，舅舅舅妈也把田包给了别人。

我家和外婆家隔了二十公里的路程，但无论我们去外婆家还是外婆来我家，我们都从不坐车，都是走的山路，外婆把路程编成了歌谣，每次带我走路都会边唱边走，诸如过了把山岭，就到嘉祥村之类的，以此激励我走快点也是借此安慰我终点就在不远处的前方了。记忆里，外婆从不在我家过夜，因为那时候，但外婆说她有在我家睡过，那时候我家就两间房，一间是厨房一间就是卧室，卧室里还摆了一个谷仓，外婆说她在我妈生我坐月子期间照顾我妈时打住了几天，头晚和我奶奶一起睡的，但奶奶第二天很隐晦的说外婆很会睡觉从不踢被子别人就不会睡觉之类的话，外婆认为奶奶是指桑骂槐说她不会睡觉所以她到了晚上就不过去和奶奶睡了，说搬了个被子就睡在了卧室里的谷仓上。我出生是冬天，听得我都瑟瑟发抖。外婆一般无事不去我家，一般是暑假给我家送米，因为我家在山区，老是旱涝，总是收成不够。每回送完米，外婆会拿背篓背一背篓辣椒或者红薯回去，七八十岁的高龄，一天一个来回，从不叫苦也不耽误时间。后面有一年，外婆带着我从我家去她家，路上，外婆说，自此后，如石沉此河，再不走此路。我问她何意，她说老了走不动了，再也不往你家方向走了！当时听了我就眼泪汪汪的，心里有莫名的悲凉感。不过外婆食言了，那一次并不是最后一次，后面又有两次，一次是我读高三那年，不知什么缘由去了，我爸扇了我几个耳光，我越想越气就离家出走了，走到了外婆家已经是傍晚时分，外婆看到我问，怎么这么晚来了？我看到外婆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只说出了一句他打我，外婆也没听谁打我，立马拿起拐杖说要找他算账，舅妈问清楚原委后说外婆老糊涂了，大喊大叫的，可我却很开心外婆无条件就是站我这边。第二天一大早，外婆说送我回家，那时候家里没有电话，也无法联络，我们就在半路中与爸爸妈妈碰上了，然后，外婆又折返回去了，说什么也不进我家门了；还有一次就是我结婚，那时候外婆因为白内障，眼睛已接近看不见，是坐着车来的我家，但车子停的地方与我家还有一段距离，是妈妈背着外婆上来的，然后，我坐在婚车上，又看着妈妈背着外婆大步流星往车子走去，看着外婆的白发，佝偻的背，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往下流。不仅为出嫁远离父母，也是知道与外婆的缘分快尽了……

婚后，一直生活在深圳，每年就回去那么一两趟，回娘家的日子都屈指可数，更别说呆外婆家了，但每次只要一回去，必然是会去见外婆的。外婆见到我，每次总会告诉我，孩子们都大了都出去了，家里不热闹了，她晚上整宿整宿睡不着觉，想和舅舅舅妈睡一头，就大热天晚上睡到他们那头客厅的竹席上任由蚊虫叮咬，只想听点人间声响，但每次会被舅舅劝阻和舅妈骂咧作罢……现在写到这，想象着外婆那孤独的岁月，又悲从中来。可惜，每次外婆这么说，我也几乎不能陪她睡一两个夜晚，因为假期就那么几天，婆家娘家还有各路亲戚，总是分身乏术。

忽然有一天，外婆就生病了，那时候，爸爸已经诊断出来肝癌晚期，因为爸爸的事大家已然心力交瘁，忽然，外婆又病了，咳嗽，然后烧心，送到镇医院住了一两天因为没人照顾又回家了，妈妈那时候在老家代课，然后说人少班解散了，所以妈妈得闲去探望外婆，外婆高兴的说，那她要去大医院住院，一生一世没住过院，想去住住。于是我让我同学接外婆到了市里的医院，妈妈在那里照顾，住了约摸一星期的院，外婆也总算是心愿得偿。出院后，外婆拖了大半年，已然下不了床，喝水上厕所都要唤人，整日整日躺床上，已经枯瘦如柴，却依然有旺盛的生命力，害怕孤独的她此时和你孤独了，每日只能躺床上日日数着天明看着天黑。爸爸是除夕前去世的，办完丧事过完年，年初六抽空去看望了外婆，塞了她几百块钱，她握着我的手，紧紧不放，彼时我有孕在身，先生说外婆因为咳嗽怕我被传染，亦不让我和外婆久呆，我也不知为何，看到外婆躺在床上，忽然也害怕起来，居然不敢与她独处。谁知道，这一面，却是永别！我总说着我有多么喜欢多么热爱我的外婆，可我现在回忆起来总是羞愧难当，为我当时的疏离，总觉得自己差劲透了！初六看完外婆就出发南上，初八外婆就离世了，因为长途跋涉，又因为有身孕，而且老家下大雪，家人都阻止我回去送外婆最后一程！于是，我就在深圳看着余华的第七天，遗憾送不了外婆最后一程，无法再与外婆相见！

每次梦到外婆，我都不知道她已经去世，她还是那样忙忙碌碌，还是那样精神矍铄，还是会塞一些好吃的东西予我，还是言语里心疼我心疼我妈。昨晚梦境里亦是如此。醒来，看着这冬日暖阳，想着要写些文字来怀念我的外婆，来谴责自己，谴责自己自以为是却不堪一击的爱，谴责自己成家后却不能像别人一样借外婆住我家，谴责自己亦没有像李子柒那样毅然决然陪伴在外婆身边，谴责自己俗世里平淡的爱配不上外婆的付出。

敬爱的外婆，人间值得亦或不值得，已然都与你无关，再见你，也是只能在梦里，只愿真的有那么一个世界，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