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电影院(十一)
父母连夜赶去乡下,发现奶奶竟然好好的,没什么事。他们没解释为什么回去,只说想小宝了,留在乡下过夜。我当晚通知了叔叔,他买了第二天最早的火车票。等我放学回来,爸爸才告诉我奶奶没事,这时叔叔的火车都走了一半了。
小叔是从广东回来的。好几年前,我以为他真的去了美国,镇上的人说起美国,就是说起地球上最远和最好的地方,那里有数不清的高科技,人人都很有钱。我无法理解地心引力,不能想象小叔去了脚下的那一头。后来有天他打电话回来,爸爸说小叔在广州找了不错的工作,我才知道他没有去最想去的地方。
小叔不时给奶奶汇钱到银行卡里,那还是我帮她开的户。奶奶不会取钱,也不太需要钱,都让我取出来给爸爸。小叔也知道这件事,有时还会多汇些。他们兄弟俩年龄差得很大,性格也不同。爸爸老实又沉默,小叔却从小调皮捣蛋,非常爱热闹。他不爱念书,早早辍学,还在乡下的时候,整天溜出门玩,不帮奶奶种地。有次他溜到镇上的舞厅里,见着五彩球灯乱转,人们穿着喇叭裤跳霹雳舞,感到很新鲜,他靠着吧台,里头的小妹正在洗杯子。他调笑地问:“哎,你们这最贵的烟多少钱?”
小妹或许是看他流里流气,没好气地说:“你买不起!”
小叔一下愣住,他没见过世面,只知道犯浑,从裤兜里抽出一沓钱摔在吧台上,说:“你看我买不买得起?”姑娘也没见过一句抢白就发狠的人,转过身去。小叔更感羞辱,要冲进去打她。最后被人丢出去了,都笑他傻。还好他没忘记把那叠钱乘乱装回自己口袋。那是爸爸攒了几年的钱,托他到镇上还给别人。当初爸爸和妈妈结婚,家里太穷,没有彩礼,更别说三大件,有个远亲好心借给了他,这才结了婚。
火车晚上到站,爸妈和我搭了三轮篷车到火车站。镇上的火车站很小,一间候车室,外头就是站台。我们坐在里面,伸着脖子望。我一眼就认出了小叔,他根本没变,还理着平头,我冲上去大叫小叔,他停住脚步看着我。他离家时,我才12岁,过了6年,我完全变了,难怪他认不出来。
我说:“小叔,我是阿娇。”他愣了一会,才笑了。
妈妈告诉他,奶奶没事了,但这几年他没回过家,大家想他回来,就没让他半途折回去。
那几天小叔回家,家里喜气洋洋。为了不让叔叔两边跑,奶奶带着弟弟又搬回镇里。一开始爸爸不知道让小叔睡哪,家里没地方,电影院又不合适,就说二楼全是设备,让他去住招待所。小叔无所谓,在招待所里开了个房,晚上回去睡觉。
小叔以前的朋友也来了,他们吃夜宵,围着几盘毛豆、花生喝啤酒。小叔回家,我是最高兴的人,晚自习刚下课就第一个跑出教室骑车冲回家,在夜宵摊上找。他见到我,不像以前那么亲热,只是让我坐在一旁吃东西,自己却和朋友聊天。小时候,他总带着我四处玩,夏天我们就一起到池塘里钓龙虾。小叔钓龙虾特别有一套,他先抓只青蛙摔死,再把它串在钩子上,放线下去,很快就有龙虾钳着青蛙不放,一拉线上来好几只,我们能钓一大桶。天气热的时候,小叔就让我把草帽戴上,我嫌流汗了头上痒,他就强按在我头上,说女孩子晒黑长大了丑。
我们总要玩到太阳下山,回家时故意绕上一截路,走进一片树林。这长满了美人蕉,细长的花朵,摘下来尾部溢出几滴甜甜的汁水,很好吃。我们发现红色的花比黄色的花甜,我总是要红色的,小叔就只吃黄色的。我喜欢和小叔待在一起,他总是让着我,虽然他老犯浑,让奶奶生气,可是对我却很好。小叔走了以后,就再也没人对我这么好了。搬到电影院后,每个夏天都没有以前好玩。
周末一早,我就爬起来去招待所找小叔,他还没起床,我敲门敲个不停,叫小叔陪我去县城买书。我很少去县城,那里就是大一点的镇,书店里的书更多。我们买完书,小叔说不急着回去,到街上逛逛。五月已有些热了,小叔请我吃刨冰。我们坐在冰室里,他靠着后背,故作大方,说你随便吃。我大喊问服务员:“你们这里最贵的是什么?”说完小叔和我都笑起来。他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才跟以前不同,好像老了一些,又没那么开心。
服务员端上来好大的刨冰,铺了一层厚厚的草莓酱。我还在笑,跟他说些学校里的趣事。小叔催说:“你快吃呀,我下周就走啦,没时间再带你来了。”
冰逐渐化了,红色的汁流在白色的冰上,一点都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