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在武汉还好吗3
小于结婚了。我知道,听谁说过,可能是故意说给我听的,所以我故意不想听,装作自己没听见。本来也是寻常至极的事,小于当然会结婚,他说过三十岁前还想儿女双全。
我没告诉我妈,她也没问过。多年以来,直到武汉封城的新闻,她才主动问起小于。平常,她看我不顺眼时,只会提到某些人,小于两个字都能脏了她的嘴似的。
在我妈那,小于一直享有特殊待遇,其他前男友都有姓名,只有他叫某些人。
小于不是什么好人,这是我妈的结论,这当然是建立在她发现的事实之上。她说得没错,小于不是什么好人,哪怕他出现在我最好的青春里。
我妈绝对想不到她在命令自己女儿去关心一个有妇之夫。在她看来,小于是不会结婚的。不是他找不到对象结婚,而是他怎么会急着结婚,多个女朋友多条路,湖北佬九头鸟。这些帽子都曾套在小于脑袋上。
我妈也不够真的操心我嫁不出去,别人介绍的对象,她统统替我挡了,从没替我安排过相亲。
她只是希望我尽早结婚,成家,然后就可以从她家里搬出去,给她腾个清净,这是她奋斗来的房子,该她享受,我凭什么杵在里面碍眼。
前庭后院,后院宽敞得能够再搭一栋两层小楼,小区电动游览车能把我从家门口拉到地铁口,一号线直达市中心,只要我不结交狐朋狗友半夜买醉,不开车也能回到别墅大门口。
跟小于吵过许多架,缘由都模糊了,结局也不明输赢,但导火线大多记得,毕竟那才是计较的地方,争得你死我活,能不记忆深刻吗。
比如在武汉读书的最后一个暑假,我一放假就回到我妈身边,陪她逛街当然紧要过缠着没出息的小男朋友。当时我已经在计划出国的事,不敢得罪金主,对我妈百依百顺。小于也不便说什么,装作洒脱放我回家。他才布置好北湖的公寓,把衣柜的一半留给我,紧跟着却把我的衣服叠进行李箱,一路提到机场安检。
我妈当时忙着装修,就是现在这栋别墅,瓷砖之间的缝都要亲自拍板,从一大版不同的颜色材质里选出她看上的那根缝。我就是她的回音,她说一句,我必须跟一句,不然就是不专心,不关心家里的事,满心都是自私,不花我一分钱还不舍得出力。
那时,小于刚上班,他为了多挣钱,放弃了体制内的工作,家里虽然由着他,却少不了叹息。他爸妈就指着这个全村最聪明的儿子能够进个单位,他们只管国家单位叫单位,这样村长会计就不敢欺负他们了。全村就儿子上了武大,其他人考上东湖分校都要摆酒请客。小于进了武大后,村长也收敛了脸色,万一这穷小子真当官了呢。
小于是村里的。小于也是武汉的。这两句话倒过来说也行。他家是武汉城中村的,还没拆迁的那种。在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很穷,直到我们分手,他也没发财。
他的志向从来不是发财,村里有人在汉正街做生意,发过财。天不亮卖货,日进斗金度日,然后通宵不睡觉去打牌,输掉一年的利润也就一晚上光景。
他从来想的都是出人头地,走正道,走康庄大道,那条道上没人做局打牌。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他要是没遇上我,他就走上了光明大道。村长也得屈尊叫他一声领导。可是,我妈嫌弃他没钱,虽然我妈嫌弃的压根不是他,她是嫌我没出息。学校里几万人,我偏偏找一个没钱的。
小于去了万字开头的房地产公司。老板签名售书时,我还陪他去排过队。先是排队进华科体育馆,大冬天开不了暖气,屁股都没坐热。然后排队上台签名,一本书一个人。小于只买了一本,不得不留我一个人坐冷板凳。
在看不见的寒气里,体育馆变得莫名空旷,讲台遥远到变成一个黑点,头发不浓密的董事长像一个稀释过的黑点,就称他为灰点吧,排队的人群越拉越长,越靠近的人挤得越紧,都巴望着一睹老板真面目,人群就像一道逐渐淡薄的笔触。
那么多人连成一串,不如一个点醒目,小于偏偏落在队尾。那时我特别喜欢他,跟后来的喜欢不一样,不是时间堆积的亲密,就是我自发的喜欢,我盯着他看,看到他不好意思。即使隔着寒冷与距离,我也能一眼找到他,他跟其他人不一样,在我眼里是发亮的。他没有站在队伍的最后一个,夹在最后几个人之间,他就像笔触里即将消失的尾巴,本来就不重要,样子还特别模糊。
他拿到签名,兴奋地跑回我身边,体贴地抱住我,双手环抱,年轻人才会的拥抱姿势。我缩进他的手臂里,一定笑得傻子似的。去武汉前,我没体会过干燥的寒风混合湿濡的寒气,那是一种令人浑身难受的寒冷。可是坐在冷板凳上的我,脸还是会发烫。
我从没设想过一个比我年长的男人,会排队追星,即使对象是一位名利兼收的成功人士,更想不到他毫不掩饰兴奋。但傲慢在爱情面前,算个屁。
我被小于的兴奋感染,打长途电话跟我妈分享,一时丧失理智,不加修饰地道出真相。我妈告诉我,董事长就是踩着老丈人爬起来的,让我转告小于,我没有爸。
我当然有爸,当时我爸还在学校里做副教授,学生也要尊称他一声教授。所以他是我妈口里一辈子的窝囊废。
小于在一旁听见了电话。我们已经同居了,在学校外面的城中村租了一间房。没有客厅书房,做所有事都在一间房里。我特别小心翼翼,故意不回避他打电话。那天晚上还是逃不过吵架收场。导火线就是董事长,可我只记得董事长。
暑假那次也是一句话,我们在开学前都没打过电话,年轻人赌气都能肆无忌惮地浪费光阴。他忙着加班,武汉的商业地产项目刚开张,他是组里唯一的当地人,这似乎也是他唯一优势,如果他能把这当作优势的话。离开学校,他已经很烦恼了,外面的他,不再是他拼命维系的自己。
而我,则是他额外的烦恼。工作赚钱的烦恼,跟赚的钱不够相比,算什么烦恼。
他好不容易有空问我在干嘛,我大概也累得晕头转向,说了实话,陪我妈选楼梯。
他好像还回了一句,他没住过有楼梯的房子。
我又说了实话,你们家不就有吗。
然后吵到收不了尾。
小于城中村的家,是一层半。客厅厨房厕所都在一楼,晚上两张沙发一拼就是父母的双人床。他睡楼上,十几年前违建的阁楼。我第一次见到时,只觉得新鲜。阁楼能够站人,天花板上还开了一扇窗,躺在地板上看着外面偶尔经过的飞机,就当星星在头顶闪耀,还是浪漫流星。
阁楼是越走越宽的,入口处却要弓着身子,几乎爬进去。而连接一楼与阁楼的便是一架活动梯子,没有楼梯。
不知道吵了什么,也不知道那是我离开武汉前最后一个暑假了。
听说武汉变了样,尤其是房价。小于结了婚,肯定买了房。以他的性格,这两件事是必然联系,也必定与我无关。他喜欢的地方都变成了好地段,他毕竟是当地人。他应该买在低点,现在卖掉也能换一套郊区别墅吧。
或许,于总早就购置了度假别墅。
天啊,我又为自己感到羞愧。武汉的街道空了,救护车来回穿梭,武汉人成了屏幕里的病号。我却在幻想小于的房子,假想着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