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幻] 异瞳(04)
文 | 雒尘摩诘
第四章 七日
有两种鬼魂是方生不会去触碰的。一类是胎死腹中的婴儿,另一类是自杀或他杀的人。他们的怨气极重,寻仇索怨的过程中,不免会伤及无辜,就如城东那个投井自尽的女子。
方生怔怔地看着案上笔墨出神,良久,叹了口气,转身出门。
一推开门,便看见了方梨立在院子里。
方生看见了她,想到了什么,垂下眼帘,旋即又抬头说:“姐,我要出门。”
“过两天吧。如今张家都对你喊打喊杀的,若被发现了可不好。”方梨没有望向他,只是抬头望月,平静地说。
方生想起白日的那一幕,不由心生愧疚,他点头走了过去:“姐,这些年来,我让你操心不少,是阿生的错。”
方梨抬手抚着与方生那自己一头高的脑袋,淡笑:“傻孩子……”
后面两日,方生没有出门,在屋里看书或收拾院子,不去管外面如何闹腾。
方生是第六日三更出门的,那棵老树就在断桥的北面不远处。断桥那处的阴气已经消散殆尽,可是人们不知。很多人发现张秀才吊死在离断桥不远的地方,所以怀疑是鬼魅作祟,才会这么针对方生。
日出还未升,路上并没有行人。衙门的人也早勘察过了现场,全离开了。
方生顺利走出城门,看见张秀才的鬼魂的时候,他是混沌的,没有强烈的意识。方生不敢靠近,在远处立着,很久,很久……
张秀才,或者说张秀才的鬼魂,脖颈疼痛过后,一直迷迷糊糊,东飘西荡。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下意识地向东飘去,穿过城墙,在或高或低地在一排排屋舍中穿梭,渐渐地有了意识。他没有身体,没有重量,可以穿透一切。他才意识到自己死了。他依旧在飘荡,现在他去找自己的妻儿。
听着妻儿哭泣和哀悼,他悲从中来,嘶吼着,却不知道自己怨恨着什么。他被情绪束缚,因为没有身体的关系,心绪百倍千倍地被激化,将自己淹没在怨憎之中。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老树旁的,方生看见他的时候是第七日。
方生知道他会回来,所以一直等着,一如那个城东投井自尽的女子,每七日一次“重死”。
他又后退了两步,暗中握紧自己怀里的佛珠,视线却一直跟着张秀才。
张秀才嘴里嘟囔着什么,时而摇头,时而嗔怒。他在老树前立了一个时辰,而后脚步一踏,好似踩上了一块石头。他的双手举过头又向下拉,脑袋向前伸去,双手有垂了下来,双脚挪了位。这明明是自缢无疑!
一晃眼的功夫,他挣扎起来,双手用力拉扯颈部前的虚空,双腿摇晃如同被敲击的鼓槌,急促而激烈。
张秀才又回到了自缢的那一刻,先是恼怒,接着愤恨,而后绝望,最终归于沉寂,却又悔恨起来,可是一切都太晚了。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带着毁灭意味的暴虐。
方生颤抖着缩着脖子后退几步,一个踉跄跌坐在地,惊惧万分。他的意识投入得太专注,无法及时抽身而出,感同身受的他半张着嘴急促喘息,如同一个溺水的人。
不好!他要过来了!
方生瞥见回望四顾的张秀才,他周身的阴气更浓郁,给人的感觉愈加危险。他仓惶地从地上爬起,往城门方向跑去。
可是,他又怎么跑得过一只来去无踪的冤魂鬼魅?
周身渐渐扬起寒风,阴冷之意袭来,让方生打了个寒颤,脚下一滑,摔在了地上。就当张秀才要扑身而上的时候,他只觉又一股清明之气,将阴寒一扫而空,而本该袭来的张秀才,却没有到来。
方生怔在那里,试探着转过头,只见张秀才有恢复了他初始见到的混沌的状态,但是眼眸里却带着思索之态。
以防他再次袭来,方生一骨碌爬起身,全力冲回了城。管不了大街上穿梭的路人异样的眼光,他一头扎进自家院子,冲回房才深深舒了口气。给自己灌下一壶水,方生思索着摸索出怀中的佛珠。
那日,那藏蓝祖衣的僧人说,这佛珠要好好收着,莫要离身。
方生回想自己上一回被鬼魅侵袭的事情,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方生只觉自己病了,脸色惨白浑身无力,大夫却查不出缘由。他只知道,有一只鬼魂围绕着他,很久没有离开。在他以为它只是玩闹地穿过他的身躯,向另一个方向离去的时候,方生只感到它不见了,好似隐匿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方生不由怀疑那只鬼魂。
他问方梨,自己是不是要死了,方梨悲戚不语。可是,他没有死,附身的鬼魅过了半年又离开了,来无影去无踪,方生再也没有见过它。
更多的时候,那些鬼魂发现方生的注意,会围绕他的身边好奇瞅瞅他,没发现什么便跑开了。而得到佛珠之后,它们都会在他一尺之外,不再接近,若没有特殊缘由,好似都视若无睹。
方生嘴角不由牵起弧度,将佛珠小心揣入怀中,到院子里做了吃食留给方梨。日上中天,自己已然沉沉睡去。
方生醒来的时候,已然是月上柳梢。方梨给他热了饭菜,看着他吃。自己坐在案几一边,对着跳跃的烛火缝补衣服。
“现在,秀才老爷的死可算是大事,大伙儿都看着呢。我看县令挺在意的,今早大伙儿都知道衙门去查了那日秀才老爷交际的几人。”
方生好奇起来,其实他一直想不通,平日里儒雅谦达的秀才老爷,为何会变得如此怒恨滔天。
当衙门的人去问之时,那些读书人公子哥都不愿说什么。一来,他们觉得张秀才本来就是自缢,如此行事,岂不是将他们视为要犯,真是无礼。二则,他们几人中的确或多或少地嘲讽了张秀才的再次落榜,谁也不愿沾惹是非。
可就是如此的态度,特别是此中的两人言行有异,让县令大人察觉其中必有蹊跷。在捕头的威吓之下,两人承认自己不屑张秀才又想风流肆意,又想名利兼得的心思。张秀才二十多才成了生员,本就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可是自诩要做个大官。文人相轻,这才有了多次的嘲弄。岂料到,张秀才会真的想不开自缢了。
方生叹息,张秀才有多关注自己的仕途,他是知道的。张崇每每被自己的父亲耳提面命,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要不然,张崇本不是顽皮厌学之人,又怎会如此反感他举动。
衙门得了真相,无人犯事,众人也歇了八卦心思。只可惜张秀才想不开,自缢身亡,终结一生。
张秀才的死真相大白后,茶余饭后的谈资慢慢随之消散,那些文人学子呜呼哀哉了几日,也各自赏花闻茶去了。
方生坐在街口酒馆的游廊上,依稀看见城门外徘徊的张秀才,又收回目光看着城内的喧嚣。他不禁有一种错觉,仿佛张秀才从未出现过。身份如秀才者,都不能在人们心中多长留几日,似乎只有张崇和他的母亲还在缅怀自己的亲人。
他原来一直觉得,张秀才在他所不能触及的高度。可如今想来,秀才也只是秀才而已。
方生整理好心情,再次见到张秀才的时候,他正坐在结束他性命的树枝上,呆愣愣地仰望那被重重树叶遮挡的日光与生机。
方生觉得,或许,他是在怀恋上辈子的冬日暖阳和夏日蝉鸣。可是如今,他最怕的却是烈日。
这据上次的七日“一死”已是半月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除旧迎新,又是一年之始。方生的本意是想让他躲着点,莫要被炮竹波及。想来这二十多天,他已经清醒些了。
张秀将目光移到了方生身上,轻微扭头,似乎是在思考什么。方生被他看得心中发毛,手慢慢地向胸口伸去。
“找书……”
张秀才好似知晓方生的紧张窘迫,缓缓开口。
方生愕然,难不成,这秀才老爷成了鬼还想着念书?真是执着啊,怪不得想不开。
他想了想又摇着头:“道,道家……词……”
张秀才仕途不成功的某个原因,少不了自己的猎奇心态——他喜欢各类的山野杂记,鬼神异谈。他隐约记得见过一阙道家的超度法文,似乎是格律的诗,又似乎是词。他记不清了,记忆有些混乱,情绪不由自己控制。
他花了好久才让自己从已经死亡的事实中平复下来,可是一过七日,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去做这辈子最悔恨绝望的事。他不知自己要这样待多久,他后悔极了。
张秀才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意义,对不对?他仅仅只想抓住这一根稻草,幻想让自己得以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