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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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驶出县道,拐入狭窄的通村公路,离老家不远了。路弯弯绕绕,两旁都是山,山上的灌木大有侵上道路之势。若不是路面铺了水泥,怕是这些灌木早就侵上了路面。这条路雪玲是非常熟悉的,上学时天天走,闭着眼睛也能知道拐第几道弯上第几道坡了。但雪玲还是开得小心翼翼,路的曲折加上路旁浓密而深长的灌木,使得几乎看不清前方的路。雪玲倒不担心会开出路面开进灌木,但害怕前方突然有人骑车或驾车快速驶来迎面撞上。
隐隐听到琐呐声了。雪玲从小害怕听到琐呐声,每次听到那看似热闹却无比凄怆的声音,雪玲都会感到一阵悲伤和凄凉,无论是在熟悉还是陌生的地方。然而不知为何,这次,雪玲竟然没有多少感觉。
又转了一个弯,绕过一座山头,眼前豁然开朗,雪玲看到了老家的村庄。不过,说是村庄,其实不过就是三四间低矮破旧摇摇欲坠的青砖瓦房,那是外婆家的房屋。原先与这几间房屋并排立着连成一个长长的“一”字的雪玲家和其它邻居家的土砖房早已成了断壁颓垣。每次清明节回老家给母亲扫墓,看到这些断壁颓垣,雪玲本就悲伤的心都会增添上几分荒凉。
但此时,比那几间破旧瓦房和那一片断壁颓垣更引人注目的是村前用彩色防水油布搭起来的棚子和棚子旁边一排排排列的彩色花圈,以及马路边那长长的一排在空中飘浮的白色氢气球。呵,氢气球可真多,从原先的村头起,一直延伸过了村尾。不用说,那彩色的棚子就是外婆的灵堂了。只见二三十个头戴白色长毛巾、腰系草绳的人排成了一条长龙,跟在一个手举小白旗的人后面,在灵堂前绕来绕去,每走几步便又停下来作揖。雪玲知道,那是丧事的一项礼仪。
雪玲将车停好,将买来的鞭炮放在灵堂旁边。立刻有人过来点燃,在“噼哩啪啦”的鞭炮声中,雪玲走进灵堂,跪在草垫上对着棺材拜了三拜。出来后舅舅舅妈姨夫和姨都脸色木然地跟雪玲打招呼,表弟表妹们则都笑着叫雪玲姐。昨晚父亲给雪玲打电话,说那些在广东打工的表弟表妹都回来了,只有雪玲三姐弟没到。雪玲本想等外婆出殡那天再去的,不知道为什么,雪玲觉得挺没劲,弟弟妹妹也都这么想。弟弟在国外出差,自然不回来。妹妹在北京,太远了,负责的项目又正在结算,请假不是很方便,加上觉得没劲,也就不回来了。雪玲在县城上班,手头工作多,请假也不容易,但今天周末,雪玲想了想,决定还是回去一趟,也去行个礼。
雪玲没有跟在队伍里做那些仪式,而是走进了外婆家的房屋去找父亲。父亲昨晚在电话里说了,舅舅们请他负责管理账簿和看管东西。雪玲进去时有点儿担心,担心房子突然塌下来,那些表层剥落的砖,那些看着就腐朽厉害的梁柱,那些原本灰黑却因经年风吹日晒雨淋而变得灰白的瓦片,看上去随时都有坍塌倾倒的危险。几年前大家就都觉得这些房子可能要倒了,没想到竟然撑到了现在。
父亲正在清点物品,村里的组长坐在桌边悠闲地抽着烟。见雪玲进来,组长问雪玲弟弟和妹妹。雪玲说太远了,他们不来了。组长哦了一声,说:“你的表弟表妹们都很孝顺,都来啦。”雪玲也哦了一声,但不再作声。组长又说:“你外婆这次可风光呢,你四个舅舅每人掏出了四万块来给你外婆办葬礼,你看这灵堂多气派,这仪式多隆重,这礼炮都堆成了小山。这几天晚上,每晚礼炮都放了半个小时呢,可热闹了……”
雪玲说了声确实是的便走出了房间。雪玲真希望葬礼早点儿结束,父亲成天呆在这房间,雪玲着实感到担心。
十多年前雪玲到了县城工作,不放心父亲一个人,便把父亲也带进了县城。后来村里在外打工的年轻人都陆陆续续在县城买了房,也都把父母接了去。村里各方面条件都太差了,因此大家在外打工挣了钱也不想回来建房,都在城里买房安家。村里老房子除了外婆家的是青砖房,其他的都是土砖房,几年没人打理,便都倒塌了。雪玲的四个舅舅也都在县城买了房,并且陆陆续续离开广东回到了县城务工,但雪玲外婆却始终独自住在村里。
雪玲进城后工作繁忙,下班后又忙于家务和带孩子,跟亲戚朋友都很少往来。每年清明节回乡给母亲扫墓,也都只在外婆家做短暂停留,送给外婆一些糕点、水果和牛奶,寒暄几句便匆匆离去。
雪玲对外婆是没有多少感情的,甚至曾经有点儿怨恨。雪玲跟外婆是一个村的,两家只隔了三户人家。别人说起自己的外婆,都是一脸的幸福,说外婆有多慈爱,但不知道为何,雪玲从未在外婆那里感受到亲热与疼爱。雪玲记得小时候有一次端着饭碗边吃边到了外婆家,一个小伙伴也端着饭碗来到了外婆家,当时小伙伴的母亲正在外婆家聊天,外婆看见小伙伴来了,拉开自家的橱柜,端出菜碗,从里面夹出一块鸡蛋给小伙伴,雪玲以为自己也能得到一块,谁知外婆却转身把菜碗放到橱柜,拉上了橱柜门。有一次雪玲父亲和外公不知为了何事起了点争执,两人争得有点儿面红耳赤,倒也没谁说句粗话,雪玲外婆却气冲冲地跑了过来,拉着雪玲弟弟就要赌咒。雪玲母亲四十来岁就不幸患上癌症去世,雪玲和父亲、弟弟妹妹都悲痛欲绝。一天一个邻村老人路过,到外婆家坐了一会儿,跟外婆聊天,说:“您女儿还这么年轻就走了,您肯定伤心透了。”没想到外婆竟然平静地说:“我不伤心,我儿女多,走了她,我还有八个。”邻村老人一时语塞。雪玲恰巧经过,听见了外婆她们对话,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
因为这些,雪玲并不太关心外婆的生活,虽然每次回去看到外婆孤零零一个人守着那几间同样孤零零的破旧房子,心中总会升起一阵难过。只是雪玲去看父亲时,父亲偶尔会说起外婆。父亲说,外婆很想来城里住,但没有哪个舅舅主动提出接来,怕谁接来就成谁一个人的事,兄弟多了有时就是这样,你看我我看你,你防我我防你,而且舅妈们都不好应对。过了两年,又听父亲说外婆已走不了远路挑不了水,所以舅舅们每周去给外婆挑满两缸水,给外婆送去菜、米、油等以及日用品。又过了一两年,雪玲回去扫墓,发现外婆眼睛已不大能看见,耳朵也已不大能听清,做什么都是摸索着。雪玲大声对外婆说了好几遍“我是雪玲”,外婆半天才反应过来,说:“哦哦,是雪玲呀。”回家后雪玲去看望父亲,第一次主动说起了外婆。父亲叹了口气,说:“你外婆已经九十岁啦,这样活着也就是捱日子了。那几间房子,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这样下去,你外婆不病死老死也可能被房子压死。”
“就没人能站出来提议接外婆来城里住吗?舅妈们嫌弃厌烦,就在外面租个房,离得近,舅舅们照顾也方便,不比大老远跑乡下去挑水送东西要好得多?”雪玲说道。
“谁会站出来提议呢?你那些姨和姨父都没个主见,也都怕你舅妈们会对他们有意见。你的舅舅们又都没有担当,怕自己提了到时其他人不管,闹得自己吃亏,家里吵架,没得好日子过。我年岁大了,也不想掺和这些事情,再说你妈早已不在了,我来提议怕是也不合适。”
雪玲不禁在内心里深深叹了口气。九十岁,可是让人羡慕的高龄,家有九十高龄的老人,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子孙通常都会对老人无比尊敬,照顾无微不至,给老人办寿都会搞得轰轰烈烈。可外婆九十岁了,儿孙成群,却如此孤苦伶仃。唉!要是母亲在,母亲一定会站出来,要求舅舅们把外婆接来城里,若是舅舅们坚决不同意,母亲肯定会自己接外婆来同住照顾。母亲在的时候,虽然外婆对母亲并不待见,可母亲却对外婆极为孝敬。雪玲曾不满地对母亲说:“她对你一点也不好,你为啥还对她那么孝敬?”母亲回道:“她对我再不好也有养育恩呀,难道我可以因为她对我不好就忘记她对我的养育恩吗?”
“要是你妈在,肯定会站出来主持。”父亲似乎看出了雪玲的心思。“这把年纪了,你舅舅们当然应该把她接来城里。跟他们住确实不合适,免不了天天看你舅妈们的脸色。租房住,这么大年纪了可能也不太好租,爬楼她不行,一楼大都是车库,不通风,有些房东还会忌讳,怕万一老在房子里。我这小区里倒是有套房子挺合适,一楼,是套间,通风,而且向阳。那套房子一直在出租,曾经就有一个租住的老人老在里面,房东也不介意。那套房子目前正空着。”
“要不我出来提议?”雪玲征询地看着父亲。
“你是晚辈,出来提议合适不?再说,你不怕得罪你的舅妈们,他们肯定会对你有意见的。”父亲担忧地说。
“我倒不怕得罪她们。只是还得想出能让她们接受的方案才行,不然就算接了来也怕是住不长久。”雪玲说道。“要不这样,您先去问下那房东房子肯不肯租给我们,每个月多少房租费。我们表兄弟姐妹多,也都工作了,我们一起承担外婆的房租和生活费,舅舅们只负责照顾,这样舅妈对舅舅可能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抱怨。”
“这样也确实是个办法,就是你那些表弟表妹未必都会同意。”
“我先问问吧。”说着,雪玲在自家群里征求弟弟妹妹的意见,弟弟妹妹立刻赞同。妹妹还帮着建了个微信群,把所有表弟表妹都拉进了群。
雪玲跟大家打了招呼后便直奔主题,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有几个表弟表妹立刻表示同意,说外婆的确可怜。也有几个不吭声,还有几个不表态,只是议论起了舅舅舅妈的不是来。雪玲不想去跟他们理论,心想如果差钱,自己和弟弟妹妹垫就是了。
雪玲父亲当即去问了房东,房东同意租给雪玲外婆住。算好了房租,预估了生活费,雪玲发到了群里,最终表弟们决定由他们分担,不用雪玲和众表妹承担,并立即把钱转给了雪玲。
这边商议既定,雪玲便立刻打电话给舅舅们。舅舅们甚觉尴尬,表示立刻去把外婆接来,房租和生活费他们自己出,不用外甥们给。雪玲自然坚持不用舅舅们付房租和生活费。
第二天,雪玲和舅舅们一同去老家把外婆接了来。同去的还有一个舅妈,不过舅妈不是去接外婆的,是去拉煤球的。舅妈一边把煤球搬进汽车后备厢,一边念叨着:“要你们别一次买这么多煤球你们偏要买,要是房子塌下来,不把煤球都压坏?”雪玲不禁异样地看了舅妈一眼,房子塌下来会压坏煤球,那外婆呢?就不担心会把外婆压坏?但舅妈似乎没有觉察出雪玲目光中的异样,依然自顾自地念叨着煤球。
“嘭嘭嘭嘭……”一阵礼炮轰鸣,把雪玲的思绪拉了回来。
“以前你外婆羡慕刘家坳上陶老太葬礼体面,现在你外婆比陶老太更体面。”不知何时,组长又站到了雪玲旁边,并继续感叹着外婆的风光体面。
雪玲想起了刘家坳上的陶老太。陶老太生了五个儿子,后来五个儿子都在外面打工,多年不曾回来看过陶老太,也不给老太寄生活费。全靠了邻居们给老太挑水,送给老太一些蔬菜和米。后来老太去世了,邻居们颇为担忧,怕她儿子们依然不管。没想到一通知老太儿子们,老太儿子们便立刻都赶了回来,并且把葬礼办得轰轰烈烈,在村里引起了许多称赞和羡慕。当然,雪玲外婆也是羡慕陶老太的。外婆住到城里后,有一次雪玲和父亲去看望外婆,外婆就曾聊到了陶老太的体面葬礼,一脸的羡慕神情。
雪玲转过头来,看了看外婆宽大的灵堂、灵堂旁边排了一长排的花圈以及路旁那在空中飘浮着的长长的一列氢气球和那铺满了一地的鲜红的鞭炮屑。
“外婆若是九泉下有知,应该会很开心吧。”雪玲叹了口气,将目光望向了远方的天边,那里,黯淡无光的夕阳正缓缓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