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写作莲心彗眸人生百味

二姨妈

2018-03-12  本文已影响2047人  千年老妖婆

今年,二姨妈八十三岁了。

她是跑不动了,也懒得跑了。每天就坐在沙发上,开着电视打盹,头一点一点,有时候点得厉害,就把自己给惊醒了。她摸一把嘴角的口水,家里怎么这么吵?她惊恐地看看四周,发现声音就在眼前,她瞄一眼电视,原来是电视里正在播电视直销,一男一女两个人,在扯着嗓子卖产品。她眼皮子一沉,继续睡觉。

这套两居室,就她一个人住,她用捡来的破烂填满了角角落落,这样她还觉得空旷,就用电视声音填充。

太阳照在沙发边上,二姨妈自言自语说,该吃中午饭了。她习惯看着太阳走向估摸时间,墙上的挂钟也只是在没有太阳的日子里,被她瞧上几眼。二姨妈来到厨房,给自己做午饭。午饭几乎是现成的,给早上剩下的稀粥里下几根细挂面,把前一天晚上吃剩的半盘素菜倒进去,烧开,用筷子来回搅动几下,放在嘴里尝了咸淡,盛在一个搪瓷小盆里,端到桌子上吃起来。

正吃着,小儿子开门进来,二姨妈躲避不及,忙用两只手罩在小盆上。小儿子就知道二姨妈又在吃剩饭,他瞪着眼睛,就要训斥二姨妈。二姨妈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可怜巴巴地说,我错了,今后再也不敢吃剩饭了。小儿子被二姨妈的可怜样逗得扑哧一笑,也就放过了她。

四个儿子,也就是小儿子跟二姨妈亲。

二姨妈放下筷子,快速地进了厨房。八十三岁的二姨妈这时候忽然身子轻巧,腿脚利落。厨房里传来哒哒哒的鸡蛋搅拌声,刺啦刺啦的炒菜声,旋即,一碗红黄绿白,颜色喜人的西红柿鸡蛋面端了出来。

二姨妈把西红柿鸡蛋面放在小儿子面前,用筷子替小儿子把面条和菜搅均匀,举起筷子就要尝咸淡,眼睛余光看见一双犀利的眼神看着她,她吐一下舌头,乖乖地把筷子递给儿子,坐下继续吃自己的剩饭。

小儿子被二姨妈的小孩子举动逗得哭笑不得,他嘴张了张,终究什么也没说。二姨妈越来越像个小孩,别指望跟一个小孩子讲道理,他大度地原谅了二姨妈。

二姨妈仿佛在戴罪立功,非常卖力地低头吃饭,嘴不闲,眼睛也没闲,偷偷地拿眼睛瞄着儿子,儿子迟迟不动筷子,急得她在心里说,赶紧吃,再不吃饭就要凉了!吃凉饭伤胃。小儿子沉思了一会,这才低着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母子俩就跟比赛吃饭似的,你争我赶,一时间,屋子里一片吸溜面条的声音。

两个人很快吃完了午饭,几乎同时打了个饱嗝。

小儿子吃过饭,二姨妈又端来一碗面汤,嘴里念叨着,原汤化原食,逼着小儿子把面汤喝了。小儿子只好一口气喝了面汤,实在是撑得不行,腆着肚子做着告辞的举动。二姨妈倚在门框上,目送小儿子。她心里是满足的,她盼小儿子回来,就是为了亲手给小儿子做一碗饭,小儿子从小到大,就爱吃她做的西红柿鸡蛋面,冰箱里常年四季都备着食材,随时随地的能满足小儿子的胃。

小儿子的脚步声在楼梯上渐渐变弱,直至消失,二姨妈这才反身关了屋门。她佝偻着背,步履蹒跚,收拾桌子上的碗筷,拿去厨房洗涮。

收拾完毕,二姨妈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经常坐的位置,已经微微下陷。她看电视,是想听声音,这个家,太静了。

有人敲门,二姨妈坐着没动,而是用眼睛在屋里四处寻找,仿佛这屋里还有另外的人,敲门声是找别人而不是找她的。敲门声一直在持续,二姨妈忽然有点烦躁,她呼地站起来,小跑过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她的妹妹,四姨妈。二姨妈看着四姨妈,眼神惊恐,慌乱,这个老太太挺面熟,一时间又想不起来这人是谁。她眼睛越过四姨妈,看见四姨妈后头站着一个青年男子,在对着她笑,并且叫她,二姨妈!

她噢了一声,往后倒退了几步,这动作看起来是在让来人进屋。四姨妈跟青年男子走进屋里,青年男子放下手里提的水果,说,二姨妈身体还好吧?

二姨妈瞪着眼睛,看看四姨妈,又看看四姨妈的儿子,没说话。青年男子又问,二姨妈吃过午饭了吧?二姨妈就像没听见似的,没有回应。四姨妈一直都没吭声,她在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二姨妈。前几年她因为一件事,生二姨妈的气,就一直很少往来。但是,生气归生气,总归是亲姐妹,心里还是挂念,尤其是大姨妈一年前去世后,四姨妈忽然觉得二姨妈亲切起来。

虽然住在同一个城市,四姨妈来一次二姨妈家也不容易。四姨妈也七十八岁了,她有老年证,坐车免票,可总归是年纪大了,一个人出门家人不放心。四姨妈退休前是中学数学老师,性格要强,不爱麻烦儿女,自己的事情尽量自己解决。也是因为年纪大了,出门怕儿女担心,这才不得已跟孩子说。她但凡要出门,就跟儿子提前打报告,等儿子安排时间开车送她。

儿子放下四姨妈就要走了,他工作很忙,路上他跟四姨妈说好了,六点钟来接她,让她姐妹俩多聊会儿,因为她们老姐妹见一次实在是不容易。

二姨妈看着四姨妈的儿子出了门,就借花献佛,毫不客气地拿了一只四姨妈儿子带来的苹果,招待四姨妈。她把苹果拿到到厨房清洗干净,用刀子切成小块盛在一个小碟子里,放在四姨妈跟前,示意四姨妈吃。四姨妈摇着头说,不吃,才镶过牙,咬不动。二姨妈听见四姨妈说牙咬不动,她得意地一笑,拿起一块,放在嘴里,咔嚓咔嚓吃起来,仿佛在说,瞧我的牙口,多好!

四姨妈没接二姨妈的茬,二姨妈从小就爱逞能,在几个姊妹中,最爱出风头。二姨妈几斤几两,四姨妈心里很清楚,她懒得跟二姨妈计较。

二姨妈连续吃了几块苹果,替四姨妈把她的那份也吃了。她脑子清醒了许多,话就多起来,四姨妈从小沉稳,不爱咋咋呼呼,她关心的是二姨妈的身体状况,以及是哪个儿子在跟前照顾她。

四姨妈眼睛在家里扫视一周,就明白了二姨妈是一个人住。她问二姨妈,革命一礼拜回家几次?革命是二姨妈的三儿子,二姨妈家的孩子,名字都带着强烈的时代烙印,三儿子是文化大革命开始那年生的,就叫革命。革命又到日本工作去了,要半年时间呢。二姨妈替三儿子开脱。那成功呢?他可是跟你最亲了。成功是二姨妈的小儿子,上面有个姐姐,生他那年,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眼看就要成功了,所以起名成功。成功每天都回来绕一圈,中午还回来吃饭了,刚走。二姨妈自豪地说。

四个儿子,一个姑娘,没一个跟着你住,这样不行,八十多岁的人了,跟前不能没人照顾。四姨妈一脸严肃,看着二姨妈说。二姨妈低下头,儿女不孝顺,她在四姨妈跟前硬气不起来。

二姨妈看起来气色不错,皮肤白里透红,脸上,手上也没有老年斑,几个姐妹的气色都比不上她。也许都爱运动的缘故,她们姐妹身材保持的都很好,腰上没有赘肉,肚子也没有鼓起来。

四姨妈清楚的记得,二姨妈嫁过来第二年,她跟着外公来城里看望二姨妈,二姨妈跟婆婆住在一起,她看出来了,二姨妈就是受气的小媳妇,在家里低眉顺眼,大气都不敢出,跟婆婆说话,都是垂着眼帘,不敢跟婆婆对视。

家里住着两间偏房,婆婆房间大一些,用做起居室兼卧室,狭窄的转个身都艰难。外公吃过饭站起身,腿不小心扫倒了背后一只暖水瓶,暖水瓶嘭地一声碎了。婆婆还没开口,二姨妈就跟外公说,你到街道上买一只新暖水瓶回来!外公脸涨得通红,下不来台,负气出去买了一只新暖水瓶,让四姨妈送进去,他站在门外等待,四姨妈出来后,父女俩就回家去了。

从此,外公再也没有进过二姨妈家门,直到文化大革命中含冤死去。

二姨妈一点都没看出来四姨妈在开小差,依然兴致勃勃地说着话,二姨妈嘴里说着还不过瘾,配合着肢体语言,捶胸,顿足,拍巴掌,四姨妈看得心烦意乱,一刻都不想在她家待下去了。

四姨妈频繁地看墙上的挂钟,心里巴望着时间走快点,儿子就来接她了。时间仿佛凝固了,一分钟走得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为了打发时间,四姨妈站起来,去趟厕所。二姨妈跟到厕所门口,替四姨妈打开灯,把手纸替四姨妈撕好,拿在手里伺候着。四姨妈在二姨妈眼皮底下方便,很不自在,她恨不得把二姨妈推出去。二姨妈瞪着眼睛,看着四姨妈,似乎在问,好了没有?怎么还没好?怎么这么久?

四姨妈低下头,不看二姨妈的脸。二姨妈凑到她耳朵边说,哎!你还记不记得老家隔壁的鸿儒哥?四姨妈只好抬起头,说,记得,解放那年跟国民党跑到台湾去了。

听说改革开放后回来过,是不是?二姨妈又问。

四姨妈说,是呀,他回来那年我刚好在老家,我高兴地去看他,他见了我,态度冷漠,我回家后伤心了好长时间呢。这人呀,变化也太大了,咱们小时候可是经常在一起玩耍。他在台湾几十年,连长相都变得像那边的人,性情也跟着大变样了!

鸿儒嫂子终于盼回来了鸿儒哥,一定很高兴吧?二姨妈没听出来四姨妈话中的伤感,睁大眼睛,兴奋地问。

鸿儒哥在台湾又成家了,他之所以回来,就是为了跟嫂子离婚。要不然,他也许不会回来呢。四姨妈垂下眼皮,失望地说。

有些事,有些人,还是永远的珍藏在心里就好了,何必非要打破那份美好呢!四姨妈自言自语说。

二姨妈的脑袋几乎要贴在四姨妈脸上了,四姨妈往后让了让,二姨妈又往前凑凑,说,鸿儒嫂子守了几十年活寡,白守了!

活到八十岁还没有长进,怎么能这样说鸿儒嫂子呢?四姨妈鄙夷地想,她腾地从马桶上站起来,提了裤子,就回了客厅,二姨妈拿着手纸,跟在后面,嚷嚷着,还没擦呢,就提裤子了,不讲卫生!

四姨妈去厨房洗手,二姨妈跟进去,说,打点洗手液,仔细地把手心手背洗洗,把指甲缝里抠抠。二姨妈的声音在厨房里嗡嗡嘤嘤回荡,四姨妈的脑袋要被撑破了。她看一眼二姨妈,真想上去捂上那张嘴。

小时候在娘家,二姨妈就爱管着四姨妈。她们几个姐妹都有奶妈,四姨妈喜欢住在奶妈家,去了就不想回来。有一年夏天,四姨妈奶妈家的小姐姐来叫四姨妈,二姨妈不让去,就拽着四姨妈短裤上的背带,使劲地往回扯,把四姨妈的背带都拽断了,终于拦下了四姨妈。

现在,四姨妈重孙子马上都要有了,她还来管她,搞得四姨妈心里很不舒服。

那时候,二姨妈在家里是不受人待见的,外婆生了大姨妈,想着老二是儿子,结果还是女孩,没给家里生下男孩,外婆在家里低人一等,二姨妈的处境自然也就好不到哪去。二姨妈只有欺负比她小的四姨妈,以此作为反抗。

外公家是大户人家,家里长年养着几个长工,土地多得耕种不完,很大一部分租给了佃农。遗憾的是,外婆肚皮不争气,一连生了五个女儿,第六胎才生下了儿子。

大姨妈出嫁那年,全国解放了,外公家的土地被充公,几个姨妈就不是地主家大小姐了。二姨妈本来已经定了亲,她那时候接受了新式教育,就想跟地主家庭划清界限。首先是不接受地主家庭指定的婚姻,自己的婚姻自己做主,最好离地主家越远越好。

二姨妈背着挎包,进了城,正好赶上了社会主义建设新高潮,工厂大规模招工,二姨妈就进了街道织袜厂,成了一名光荣的针织工人。

四姨妈洗好手,并没有用毛巾擦,而是在水池里甩了甩,二姨妈递上刚才四姨妈没用的手纸,说,知道你嫌我家毛巾不卫生,不愿意用,给,用纸擦。

四姨妈这回没推辞,接过手纸,擦干手。

两人重新坐在沙发上。

二姨妈主动提起了她婆婆。她把嘴凑在四姨妈耳朵边,压低声音说,成功他奶,到最后脸瘦成一指宽,不像咱妈,脸圆的像满月。咱妈到底是不操心的人,成功他奶,太爱操心了。

四姨妈把脸往旁边躲躲,她讨厌二姨妈这样嘀嘀咕咕说话,家里又没别人,搞得好像说别人坏话似的。她有点心酸,二姨妈的婆婆早都不在了,二姨妈还不敢大声说她的不是,可见二姨妈有多么怕婆婆。

二姨妈虽然是从农村来的,由于家境富裕,没干过农活,皮肤白皙细腻。经人介绍,认识了牙膏厂工人王常宝,两人年纪都不小了,见过两面后,王常宝就成了二姨夫。

二姨夫是王家的养子,王家没有孩子,视他如己出。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二姨夫就被娇惯成了纨绔子弟。二姨夫的养父母解放前靠摆馄饨摊起家,家底颇丰。解放后,馄饨摊是不让摆了,公私合营,公公婆婆进了集体食堂。

二姨妈嫁到王家,婆婆一心想灭掉她地主家大小姐威风,处处给她穿小鞋。其实,说二姨妈有地主家大小姐脾气,是冤枉了她,她家是大地主没错,可是,天下的大地主,多数都是有重男轻女思想,她生在大地主家,也只是比穷人家的孩子,能够吃饱穿暖,不用辛苦劳动罢了。

二姨妈的婆婆精瘦,矮小,一张脸只有巴掌大,尖下巴颏,一看就是厉害角色。公公死的早,她就是家里的慈禧太后。二姨妈有点神经大条,不会看婆婆脸色行事,婆婆都瞪眼睛了,她还在试图辩解,在婆婆看来,辩解就是不服。婆婆有办法让二姨妈服贴,她二话不说,上去就薅起二姨妈的长辫子,使劲一拉,二姨妈摔倒在地,头重重地磕在水泥地上,起了个大包,二姨妈头脑发木,瞪着两只眼睛,看着天花板,她本来就不聪明,磕上几次,脑袋就短路,越发的不招婆婆待见。

二姨夫站在边上看热闹,就差拍巴掌欢呼打得好了。婆婆打了二姨妈还不算完,还不许她吃饭,以示惩罚。二姨妈在娘家从来没饿过肚子,到婆家倒时常饿肚子。

二姨妈结婚后,肚皮就没闲,几乎两年一个孩子,怀孕的女人免不了嘴馋,她饿得头晕眼花,实在是扛不住,就躲在门背后偷吃。被婆婆发现了,一把夺过来,骂道,跟老母猪似的,就知道贪吃。二姨妈在十年之内,生下了五个孩子,四男一女。婆婆心里私下是乐开花的,家里人丁这么兴旺,是她没有预料到的。

二姨妈说话说累了,站起身,去厨房拿来了一盒点心,打开来,四姨妈看见点心表皮发硬,心想也不知道这盒点心放了有多久,肯定都过期了。

二姨妈拿起一块点心,用另一只手掌接着,以免点心掉渣,递给四姨妈,说,吃块点心,是德懋恭水晶饼呢,没舍得吃,一直存着。四姨妈皱着眉头,没接点心,批评二姨妈,点心有保质期,放久了就不能吃了,会得病的。

二姨妈举着点心,撇着嘴说,知识分子的臭毛病,动不动就说过期了的食品吃了会生病,那是没饿过肚子,饿急了哪怕是长了绿毛照样吃着香。

四姨妈眼泪差点掉下来,二姨妈那会肯定饿过无数次肚子,她是饿怕了。

四姨妈到底没接点心,二姨妈赌气似的,三口两口吃了那块点心,还仔细地把手掌上的点心渣舔干净,心满意足地咂吧着嘴,余犹未尽的样子。

成功他奶就爱吃德懋恭水晶饼,馋的我直流口水,老婆子总把点心锁在柜子里,现在好了,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二姨妈舔着嘴唇说。

二姨妈的婆婆只对孙子孙女宠爱,每个孩子生下来过了满月,她就强行隔离了母子。吃炼乳,吃奶粉,就是不能吃二姨妈的奶。她不允许孙子孙女跟他们那个愚笨的妈妈像。

婆婆给四个孙子,一个孙女每人准备了一只金箍子,老辈人把金戒指叫金箍子。唯独没有姨妈的份,每当家里来了客人,婆婆就把五只金戒指拿出来展览,心直的客人说,才多大的孩子,就有金戒指了,也不怕居委会知道了来破四旧,没收了去。婆婆从此再没把金戒指拿出来,二姨妈更别说见上了。

也许二姨妈的脑袋真的让婆婆打坏了,她说话不过脑子,信口开河。这天吃中午饭,二姨妈没等家人全部坐上桌,就动起了筷子,婆婆一筷头敲在二姨妈的脑袋上,二姨妈疼得扔了筷子。婆婆更不愿意了,认为二姨妈是在反抗她,这还了得,翻了天了!婆婆的扫帚疙瘩就抡了过来,劈头盖脸的,二姨妈就躲,实在是无处可躲,二姨妈跳上了床,婆婆也跳上了床,接着打,二姨妈只好推开窗户,跳窗而逃。

逃到街上,也没地方可去,她跟娘家不亲,在婆家,她根本就是外人。就漫无目的在街上溜达,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单位。单位门房看见二姨妈披头散发地走进来,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叫住了二姨妈,二姨妈回过头,眼神惊恐,慌乱,愣愣地看着门房。门房问她,今天礼拜天,你到单位来干什么?

二姨妈咧嘴一笑,那笑凄惨,苍凉。她掩饰着说,哦,今天礼拜天呀,看看!我都过糊涂了。说完,出了单位大门。

二姨妈的眼神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变得惊恐,慌乱的。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喜欢往外面跑,在家待不住。

四姨妈没吃二姨妈给她的水晶饼,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二姨妈一辈子就是这种人,何必跟她计较。她说服着自己。心里想着,在二姨妈家不吃东西不喝水的,多少有点显得生分。于是,四姨妈跟二姨妈说,我渴了,有开水吗?

暖瓶里的开水是昨晚烧的,你又要说隔夜的水不能喝,我还是重新给你烧水吧。二姨妈被四姨妈连续教育,长了记性,不等四姨妈提出来,自觉的到厨房烧水去了。

二姨妈的婆婆去世了,挂在了墙上。二姨妈终于熬出了头。可是,墙上的婆婆用眼神继续控制着这个家,控制着二姨妈。二姨妈躲都躲不掉,她走进家门,脑子里嗡嗡的响,胸闷,气短,心烦意乱,她做事心不在焉,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儿女不待见她,她就想出门,也没有目的地,到处乱走。

二姨妈烧好开水,给四姨妈沏了一杯茶,又给茶水里舀了一勺红糖,她自作主张的认为四姨妈跟他一样,喝不惯茶水,嫌苦,放了糖才能喝。

四姨妈端起茶水,呷了一口,什么味道?她一辈子喝茶,都喝出了经验,只一口,就能分辨出是什么茶。

怕你喝不惯茶,给茶水里放了红糖,红糖暖胃。二姨妈解释。

四姨妈没搭话,她不知道跟二姨妈怎么说。既然水是她向二姨妈要的,出于礼貌,她也要喝了这杯水。四姨妈等茶水不烫了,一口气喝掉了茶水。

二姨妈以为她终于做到了四姨妈心坎上,高兴的就要给四姨妈再去倒茶水,四姨妈手按在茶杯上,坚决地拒绝了。

陆婷最近来看你没有?四姨妈没话找话。

陆婷是三姨妈的女儿,嫁在了二姨妈家附近。

有一段时间没来了,我也有一段时间没去她家了。二姨妈说。

那个时候,陆婷刚嫁过来,二姨妈觉得,自己总算有个地方可以去了。她时常去陆婷家,进了门,拿起苕帚扫地,抓起抹布抹灰,走进厨房,用刷子刷洗厨房里的灶具,锅台。总之,从进门起,手一刻都不闲着,她在家就是这样,养成了惯性,停不下来了。陆婷开始心里怪过意不去,好像二姨妈到家里来,不干活就是来吃闲饭似的,次数多了,也就释然了,还是由着二姨妈吧,二姨妈就是一个闲不住的人,让她干活,说明她对晚辈还有点用,否则她就不好意思来了。

陆婷只去过二姨妈家一次,还是刚结婚那会去的,二姨夫看见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打招呼,表兄妹也没拿正眼看她,她去过一次,就再也不想去第二次了。

搬家后,离陆婷远了,去一次不方便。二姨妈说。四姨妈问,老房子谁住着?

再别提了,成功他爸个败家子,早都把房子卖了,才卖了十六万,要是放到现在,起码值一百万。也不知道给孩子留点财产。

那时侯,二姨夫单位分了福利房,本来不打算让二姨妈搬过去,二姨夫想一个人住着清静。二姨妈一心想换个环境,死皮赖脸地把自己的换洗衣服,日常用品搬了进去,硬是挤着住进了新房。

四姨妈问,成功他爸走了有二十年了吧?

有了,住进来不长时间,就走了。二姨妈说。

墙上挂着二姨夫一张黑白照片,看起来六十岁左右。二姨夫横着脸,一副蛮不讲理的模样。

四姨妈想让二姨妈把照片拿下来,活着的时候受尽了这家人的折磨,死了还挂他的照片干啥,眼不见心不烦。

二姨妈住进新房不久,就救了二姨夫一命。有一天早晨,二姨夫上厕所时,犯了心脏病,二姨妈发现了,赶紧地给他舌下放了一粒速效救心丹,为医生到来赢得了时间。救护车把二姨夫送到医院,二姨夫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性命。

按说二姨夫应该从此对二姨妈改变态度,可是没有,二姨妈在他眼前就是多余的存在,二姨妈在新家照样一刻不停,扫地抹灰翻箱倒柜收拾东西,二姨夫看见就心情烦躁,吼二姨妈几声,二姨妈停下来,不一会又开始窸窸窣窣起来。

二姨夫在一天凌晨,心脏病再一次发作,这次他没有第一次幸运,他跟二姨妈分床而睡。早上起来,二姨妈做好了早饭,二姨夫还没起床,她意识到不对劲,以往没等她做好饭,二姨夫房间里就响起了咳嗽声,以及惊天动地的吐痰声。二姨妈就到二姨夫房间去看,二姨夫卷缩在地上,脸色铁青,已经去世了。

二姨夫去世,二姨妈一点都不难过。婆婆去世那会,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怕街坊看笑话,做也要做个样子,她努力地想自己在这个家受的委屈,就是悲伤不起来,她低着头,有几次竟然差点笑出声来,她有理由笑,冤家总算见阎王去了!

按说,二姨夫一走,家里就是她的天下了。可是不尽然,二姨夫人虽然没有了,魂还在,她依然住的不自在。儿女根本不把她当回事,结婚也不跟她说,她苦巴巴地给儿媳妇准备了见面礼,结果,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结婚,压根就没叫她。她见人就哭诉,儿子女儿知道了,更加觉得不叫她是多么的英明伟大。有这么个神神叨叨的妈,还不够丢人的份!

二姨妈还在手舞足蹈地说着话,四姨妈看着她,觉得她没有那么的讨厌了。她走过去挨着二姨妈坐下,拉着二姨妈的手,二姨妈的手冰凉,没一丝热气。她用另一只手捂上去,把二姨妈的手扣在中间,二姨妈渐渐安静下来,手也慢慢有了温度。四姨妈决定,晚上就不回去了,陪着二姨妈,二姨妈太需要陪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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