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优选C】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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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人这一辈子，可能会听到很多承诺，也会做出很多承诺。
小到儿时玩伴间的“我们永远是好朋友”，大到结婚宣誓词上的“无论富贵贫穷，无论健康疾病，无论顺境、逆境，相爱相敬不离不弃，直到死亡把我们分开”。
曾经觉得，最重的承诺便是恋人之间的山盟海誓，情到深处时轰轰烈烈的爱的印证。我也以为，此种承诺最深情，最感人，也伤人最深。
所以，在还是看童话故事的年纪，我就已经立下誓言，希望此生不负他人，一生只爱一个人，只谈一次恋爱，只结一次婚。
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情深意重、言必行行必果的人。
你看，我一直到结婚都只谈过一次恋爱，在爱情上我未曾亏负他人；对于朋友，我也是那个力求付出的人，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便为朋友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但是最近，我突然发现，誓言也可以有很多种，有朋友之间的口头承诺，有老板和员工之间的郑重承诺，有亲人之间的凝重承诺。而最伤人的是那种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她只是你的一小部，而你是她全部的那种承诺。
02
爸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所以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和母亲相依为命，对于父亲的记忆，可能只是相册里的一个轮廓。
我是母亲的全世界，而母亲于我只是世界的一角，并且随着年龄的增加，这个角无形中在越缩越小。
记忆中对母亲说了很多的承诺，但很多都是生活中的随口承诺。比如：“今天会回来吃饭的”；“今天会早点下班”；“明天休息了在家陪您一天”等等。
而这些承诺我说出来的时候是觉得一定能做到的，而如果做不到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太阳总会照常升起，明天，后天，大后天，我总有一天是可以早点回家吃饭，可以早一点下班，总有一天可以陪伴在母亲身边。
这些承诺，我没有想过它们的分量。直到母亲的生命戛然而止的那一天，我才明白，有些顺理成章的事情，也会有一个终点，终点没有返程票。
我的太阳会照常升起，而母亲再也等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她也再等不到我亲口承诺的早点下班，给她做海鲜粥。我也终于知道，有些承诺，想去做到，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母亲是突然病重，进入重症监护室治疗三天后走的。
在住院前几天，母亲就有点不舒服，没有力气，但是由于长年累月的劳累，导致母亲有很多病痛，所以，偶尔几天的精神不济我和母亲都没有放在心上。我想，等我忙完这阵子带她去医院看一下。
那天，我对母亲说：“妈，我今天晚上不加班了，会早点回来，我回来给您做海鲜粥吧。”我还详细描绘了海鲜粥的做法，用什么材料，把剥虾的过程都说得淋漓尽致。从小在文科这条道上走得颇为顺利的我，对于这点嘴皮子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我也更加知道，母亲是非常喜欢吃虾的。从小母亲都不喜欢吃其他肉类，唯独喜欢吃虾和蟹。但是小时候虾和螃蟹之类的海鲜在平时是只有大户人家才能吃的，一般的家庭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吃到。而像我们这种没有家庭顶梁柱的家庭，连过年都不一定吃到真正的大虾，只有买那种小虾过过嘴瘾。
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每次回家母亲会买好小螃蟹等我，我吃蟹脚和蟹身，母亲吃蟹壳。而我也会把蟹肉能挑的都挑到母亲碗里。
在我工作后，母亲才慢慢开始舍得吃我买的大虾。
只要母亲精神状态有点不好，或者身体有点疲劳，只要买一大盆虾，保证母亲吃得开开心心的。
所以，这次我也觉得如果能让母亲吃上精心熬制的海鲜粥，母亲的身体一定可以好起来。
而后来，我在想，如果我的口才并没有那么好，用词并没有那么生动，演讲起来并没有那么眉飞色舞的话，母亲的期待是不是可以少一点，失望也就小一点。
到现在我都忘不了，母亲那双多年混浊的眼睛，因渴望而滋生出来的光芒。
03
但是那天，快下班时，我外地来的一个朋友在我们这里办完事情，想回去了却没有车子，问我能不能送她一下。
我挣扎了一下，很想拒绝，因为我脑子里全是海鲜粥，以及母亲尝到海鲜粥后精神起来的模样。但最后，我妥协了，我想实在来不及海鲜粥明天也可以做给母亲吃，而朋友没有车今天就回不去了。
我就这么轻易地剥夺了母亲幸福的权利，轻易地抛弃了对母亲的承诺。
一直到我也做了母亲，我才知道，如果当时有需要的是我，母亲一定会跨越过任何险阻，第一时间到我的身边，第一时间满足我的需要。
记得小时候比较贪玩。有一天放学后，和同学在外面疯玩，直到夜色降临都毫无知觉，后来又因为下起了滂沱大雨，就彻底回不了家了。
那一次母亲找到我们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大雨把母亲淋了个透，雨水顺着母亲的头发、脸颊滴落下来，母亲见到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我身体不停地颤抖。不断有湿哒哒的水滴掉落在我的脸上，肩上，我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母亲的汗水、泪水。
只听旁边的人说：“你这个小孩怎么这么不懂事，你妈为了找你差不多把镇上都翻遍了，连露天粪缸都一个个找过了！”
即使长大了，我都不敢再回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不敢想象母亲单薄的身影在空荡荡的大街上，绝望地和风雨做着斗争。
听母亲后来笑着回忆说，那一天，她差点好几次掉到桥下。天很黑，雨下得很大，她已经完全看不清路面了，她是凭着感觉，凭着一定要找到我的毅力，不断往前行的。
我闭上眼睛，泪水翻涌而下。
母亲的眼睛一直不太好，如果那天，她稍有不慎，掉到河里，这么黑的夜，这么大的雨，街上几乎没有人可以求救。如果那天，我再也见不到母亲，我的人生会变得怎么样？
再大点后，其实有好些人来给母亲做媒。说母亲还这么年轻，不应该这么早就守寡了，还是找个人再嫁吧，以后老了也有个依靠。
母亲看着我懵懂的忽闪忽闪着的眼睛，坚定地说：“不嫁。”
后来，我知道，母亲是怕我吃亏。
母亲一直用她瘦弱的身躯保护着我，为我撑起一个不大但温馨的家。而我......
其实朋友如果没有车回去，也可以住一晚，第二天再送她去车站，也可以帮她打车到车站。为什么非得拿母亲的时间和朋友的来换。
我知道，那时候的我有了很多朋友，有了更广阔的世界，已经不再是只需要母亲陪伴和保护的孩子了。母亲这个角色在我的世界里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小，直到后面我才幡然醒悟，天大地大，都大不过母亲怀抱的一隅。
但是，世上没有后悔药，不是吗？
04
送好朋友到家，天已经灰蒙蒙了，母亲还坐在门外。因为天黑了，母亲腿脚不利索回不了屋了，以前身体好的时候，她会在天黑前进屋，而这几天身体不好，别说出来了，就是在屋子里摸索都有点不太利索。但是因为母亲相信我会早点回来给她做海鲜粥，所以一下子好像有了精神，早早地到外面等我，直等到天黑了，屋里还来不及开灯，就没有办法走回屋。
看到我来了，母亲眼圈有点红，我也有点难过，我把母亲搀进屋，跟她说抱歉，因为去送朋友了。我声音小得可能连自己也听不清。我能想象，母亲在外面等着我的心情，从期待到慢慢地失望，变冷。
虽然难过，但我心里盘算着接下去哪一天空点了可以早点回家，好好为母亲做顿饭。
然而，我不知道，那已经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
过了几天，把母亲送进医院后，再出来，已经是要做最后的告别了。
我不知道躺在病床上的母亲是否还记得我的这个承诺。也许于她而言，我没有做到的承诺太多了。
比如，一直在听我母亲骄傲地对别人说：我女儿从小就很乖，小时候跟我说，妈妈你不要担心，以后我结婚了一定会带你去，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然而，直到母亲去世，她都是一个人。
我心里一直憧憬着等买了房，可以接母亲一起住，让母亲安度晚年。但是母亲没有等到我买房。
我知道母亲不会怪我，就在她生命的最后，我问她是不是怪我没有多陪她，怪我经常加班。母亲直摇头，由于插了呼吸机，到最后也没有办法说话，但是我知道她没有怪我。
但那些未曾实现的誓言深深伤害了母亲，也刺痛着我。那碗海鲜粥是我心中永远的不安与疼痛。
母亲走了，我再也不敢大言不惭地许下什么誓言。
直到最后一刻，母亲都用她的生命给我上了最深沉的一课，教会我做人，处事，就像儿时那样。
香港中文大学戴畅作品
曾获《独立时代》杂志社微情书征文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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