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吐出了母亲的牙
母亲的左门牙是缺小半颗的,而这缺掉的小半颗,是从我的嘴里吐出来的。
因为少半颗牙,母亲笑起来总是嘶嘶地漏气,她总是调笑地说,喝稀饭连嘴都不用张。
而每每想那段关于牙的往事,我都感到十分心酸和难过。
……
我依稀记得,那是在四十多年前了。
那一年很旱,几个月来没下过一滴雨。
有一天,同村的段大娘来串门,那一天却是个阴天。
段大娘和我们有些远亲,却是一个不怎么好说话的人,她总是在表面上透着亲热,但是往往话里有话,戳得人生疼,你要是装作没听明白,她还要继续解释,生怕你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段大娘坐在炕边,一边磕瓜子,一边环视着我们破败的窑洞,说道:“你们家里也太困难了,他爷爷成分不好,他走得清净,留下你们这些活人受罪,那天批斗他三叔,我脸上都挂不住,别说你们。”
母亲讪笑着,推让着让段大娘喝水,吃瓜子。
而父亲速来不怎么待见段大娘,他嘴笨,老是被说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
所以父亲索性不来招呼段大娘,赶着驴,在院里的磨盘上磨玉米面,鞭子在空中甩得啪啪响,但是却不敢真落在驴身上,驴是家里的宝贝,重活全指望它。
大姐穿着好几年前的破裤子也进了东厢。
这条裤子实在太烂了,说是裤子,不如说是一块长得像裤子的破布,连屁股后面都满是破洞,她看见段大娘来了,蚊子一样招呼一声,双手捂在屁股后面,然后低着头,去洗手了。
我知道她为什么要洗手,她又要看书了。
段大娘也是知道的,她发出令人不适的咯咯笑声,说道:“大女每次看书都要把手洗干净,真是个好娃娃。”
大姐红了脸,低应了一声,重新把手捂在屁股后面,然后去西厢看书了。
她的好裤子现在穿在我的身上,她穿着烂裤子实在不好意思见人,里面的衬裤都漏出来了。
虽然我是个女孩子,但我小时候要比男孩子还要野。几天前,在爬一颗枯树的时候,我又把补丁叠补丁的裤子挂烂了,这次却不知道该在什么地方打补丁了,因为裤子被扯得稀碎。
家里没有布了,实在没办法,我只能穿我姐的裤子,一人穿一天,一个人在外面,一个人就得在家。
段大娘的眼睛跟随着捂着屁股的姐姐,她嘴里发出啧啧声,又道:“你看呀,家里都恓惶成啥样子,还咬着牙供四个娃儿念书,你们这光景过的真是,唉。大女和二女还念啥书啊,一来不一定能念成,二来女娃子念了书又能怎,没用,你看平小家里,早早把二女聘了,上了人家的门,一年都回不来几次的。”
段大娘的声音有一种独特的穿透力,声音又尖又涩,一句一句都要扎在人的心口。
我的呼吸都急促了,正欲说些什么,却听见门外传来到了父亲的声音,他说:“不用你们管哩!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们嘞!他们能念到哪我就供到哪!”
说完这几句话,父亲就不再言语了,父亲已经磨好了玉米面,他低着头,把玉米面一碗一碗挖到面袋里。
等面装完了,父亲对母亲说:“鸡下蛋了,你去瞅瞅吧,加上那几天下的,应该够买一尺布了,弄完以后赶紧去做饭吧,。”
段大娘听了,明白什么意思,起身悻悻地告辞了。
母亲送走段大娘,然后来到鸡窝,往里一摸,果然,鸡下蛋了。
鸡下蛋了,我比谁都高兴,倒不是因为我能吃上鸡蛋了,而是我知道我的裤子有着落了,我姐舍不得让我穿她的裤子,我还不想穿她的呢,她的裤子太长了,我就算是把裤管挽起来,还是会慢慢掉下来,因为跑的时候踩裤角上,我已经摔了好几跤了。
此时,天又阴沉了一些。
母亲把鸡蛋取出来,回到家,对父亲说:“鸡蛋应该够了,就是不知道有几颗能生小鸡的。”
父亲还是气呼呼的样子,头也不回,把剩下的面装到一个小一点的面袋里面,然后说道:“晚上去队里饲养室看看吧。”
……
村里的夜晚是真正的夜晚,蜡烛是用不起的,油灯也是到了必要的时候才开一点,而且我也不喜欢柴油的味道。因为煤油用不起,父亲总是从有办法的司机那里换一些柴油回来,但是柴油烧的黑烟很大,第二天人都被熏得晕晕乎乎,而且每个人的鼻子都是黑黑的油灰。
到了晚上,母亲带着我来到饲养室,饲养员和我们沾着点亲,很痛快地把钥匙给了我们。
饲养室是有电灯的,这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在夜里通亮的地方。母亲把一篮子鸡蛋轻轻放在桌子上,一颗一颗地在电灯下反复照着,瞅着。
鸡蛋中心隐约有个小黑点的被放在篮子左边,而没有小黑点的,就放在篮子右边,中间用布隔开。
对那些没有小黑点的,母亲总要反复看几次才放进篮子里。我知道,有小黑点的是能生小鸡的,没有小黑点的是生不了小鸡的。
第二天一早,天还是阴着的,本来以为昨天要下雨,但是并没有,干旱的气候同样也干旱着庄稼人的心,父亲的脸色比天色好不了多少。
蛋里有小黑点的鸡蛋多一些,能卖的鸡蛋不够扯布了,所以父亲拿出了那一小袋玉米面,让母亲去镇上一起卖掉,他自己得去侍弄庄稼了。
我实在不想看书,争着要和母亲去镇上,就帮着母亲扛起了那个小面袋,面袋不大也不沉,玉米面的味道倒是很好闻。
看了天气,母亲有点迟疑,而我实在不想再穿姐姐的裤子了,带着哭腔哀求母亲,母亲这才同意带我一起前往镇上。
临走之前,母亲取来一块蓝布,小心翼翼地盖在了篮子里的鸡蛋上。
要知道,在当年鸡蛋是真正的奢侈品,彼时,国家号召大家要割掉资本主义的尾巴,即便是在村子里,都不能成规模地养鸡,每家每户最多能养三两只鸡,要攒好几天才能攒出一小篮鸡蛋,因为有了鸡蛋,我们才有了盐,有了花椒大料,有了布,有了纽扣,所以鸡蛋异常珍贵。
作为一个村里人,我时常都能看见鸡蛋,但是我却从来没有吃过鸡蛋。
即便到了四十多年后的现在,我都时常给自己炒个鸡蛋吃,因为小时候实在太想吃而吃不到,留下了心病。
当然,能吃的起鸡蛋的村里人不多,镇上买鸡蛋的人,也大多是要倒手卖到城里,给城里人吃的。
去镇上的路并不好走,要经过一个陡坡,黄土高原总是这样,高坡矮垒,层错不齐,而这个坡真的很陡,我往往要四肢并用,才能爬上去。
我和母亲走了很远的路,颇费了一番功夫才从哪个陡坡上滑下来。
镇上有一条街,很多周围的农户们都来这里卖自己的农产品,我们来的早,占了个好位置。
鸡蛋的行情是六分一个,我们的鸡蛋好,母亲想买八分,最少也得七分。
一个脸上长着瘊子的男人逛到母亲身边,看见我们的鸡蛋,说道:“鸡蛋还可以,六分一个,卖不?”
母亲急道:“我们这鸡蛋多好啊,又大又匀,八分。”
那人嘴边的瘊子抽动了一下, 一脸不屑地直起腰,说道:“大家都卖六分,就你想八分,六分,不能再多了,等你卖不掉,自己再把鸡蛋拿回去吧,别手一哆嗦,给打了。”
母亲憋红了脸,扭过头,不再理那个长着瘊子的男人。男人见状,甩了甩袖子,去别家了。
我很心急,我想早日穿上自己的裤子,道:“妈,就六分卖了吧,大家都卖六分呢。”
母亲见那人真走了,其实也挺心急,不过她还是说:“就是这些贩子们在压价呢,咱们这么好的鸡蛋,贩到城里,最少能卖1毛呢,别着急,还早着呢。”
然而,人来人往间,玉米面到是卖掉了,可是人们一听鸡蛋的价钱,都大摇其头,就走开了。
我心里怨气越来越大,黑沉着脸不说话。
我知道母亲也很着急,因为天越来越阴了,似乎要下雨的样子,平常人还不算少的街上,大家都形色匆匆,顾不及看路两边的人在卖什么……
人越来越少了,我感觉到母亲的也越来越不安,如果真的下雨了,鸡蛋可就肯定卖不掉了。
突然,那个长着瘊子的男人又快步经过。母亲喊了一声,那人停下脚步,走了过来。
看见鸡蛋还没有卖掉,男人似乎因为自己的说法得到了验证,一脸的得意之色,瘊子上的那根长长黑毛抖动得欢快,我看了感到一阵的恶心。
母亲低了声调,说道:“鸡蛋是好鸡蛋呢,六分就六分吧……”
那人似乎听了什么可笑的的事情一样,脸上的五官都抽到了一起,眼睛眯得极小,说道:“现在可不是这个价了,现在都没人买了吧,其实我今天鸡蛋也收够了,看你们可怜,五分五厘,卖就卖,不卖拉倒。”
母亲听了,猛站起来,瞪着眼睛,似乎要和那人吵一架。
但是她又看了一眼我的裤子,泄了气,喃喃道:“那就这样吧……”
看着那人猥琐而得意的表情,我却突然气愤起来,也顾不上什么裤子了,拉住母亲说:“不卖了,我们不卖了。”
我手中的面袋都没有放下,残余的玉米面都甩在了母亲的衣服上。
母亲听了,似乎得到什么解脱一样,重新板起面孔,拉起我,把布盖到鸡蛋上,对那人说道:“我们不卖了!”
母亲拉着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至今仍会饶有乐趣地想着那人的表情当时会是如何,想着想着,笑着笑着,却又流出泪来,如果知道母亲为此豁牙了半辈子,我是说什么都不会阻止母亲的。
……
那天,天越来越阴沉了,风也起了,远方的山已经看不清了,化作一团灰色的雾气,就连我也知道,马上要下雨了,而且是大雨。
我一直都对老天爷没有什么好感,庄稼人如此虔诚地耕作,把汗水洒在黄土里,面朝黄土背朝天,一丝一毫都不敢懈怠。但老天爷却这样反复无常,大旱又接着大涝,从小看惯了父辈们的唉声叹气,我就发誓,将来一定要走出这个山沟沟。
母亲拉着我走得很急, 但是没等我们走上那个陡坡,雨就哗哗下起来了,硕大无比的雨滴简直就是在毫无顾忌地砸向大地。
我把面袋盖在头上想要挡一挡雨滴,却是无济于事。
黄土路很快被浇成了黄泥路,我们走了好一阵才终于到了那个陡坡下面。
陡坡也已经变成了一个泥坡,母亲让我先走,她托着我的屁股,我俩迎着雨水,艰难地往上爬。
忽然,我又踩在了裤脚上,脚下一滑,身子一斜,一下子从坡上滑了下来。
母亲惊呼一声,试图拉住我,但是她自己还挎着装着鸡蛋的篮子,一个趔趄,扑在了地面上,鸡蛋篮也被我打翻,我一只脚踩进了篮子里,黄白的蛋液顺着土坡往下流。
我坐在土坡下面,看着打翻的篮子,满地的碎鸡蛋,顾不上雨水,嚎啕大哭。
母亲从坡上爬起来,看了一眼地上的一片狼藉——蛋打得太多了,蛋黄蛋清和泥土搅在一起。
她猛把我拽起来,在我背上恨恨锤了几下,带着哭腔说道:“你快别哭丧了!赶紧把鸡蛋收拾起来,装在那个面袋子里!”
而我还是站在那里哭得撕心裂肺,气都接不上来。
母亲也不管我了,跪在地上,左胳膊撑在烂泥里,右手用小半个破碎的蛋壳小心地把地上的蛋液舀进面袋子里。
慢慢我也哭不动了,蹲下身来,一边抽泣,一边用双手把蛋液捧进袋子里……
……
等到我们终于回家,母亲顾不上脱身上的湿衣服,找来一只大碗,把面袋子里的鸡蛋倒进碗里,装了整整到了一大碗。
父亲坐在炕边,黑着脸抽着烟,一句话也不说。
等我和母亲换下湿衣服,大姐看着自己的裤子,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又转头问我说:“没碰着吧。”
我心里难过得要死,说:“我没啥呢,妈好像磕在地上了。”
母亲听了,这才说:“我好像把个牙给磕了。”
父亲听了,赶忙站起身来,拨开母亲的嘴唇,果然,母亲的左门牙,被磕掉了一小块。
母亲说,不是什么大事,也不太疼呢。
她执意不去卫生所,我知道,她是怕花钱。
母亲又来到我身边,说:“妈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没打疼你吧。”
我撅起嘴,委屈道:“不疼呢,就是鸡蛋都打了。”
母亲看了一眼碗里又是石子,又是黄土,又是雨水的鸡蛋,说:“没事,咱们今天就吃炒鸡蛋。”
母亲拿着筷子,从装满鸡蛋的碗里小心翼翼地挑出石子,枯草。
但是她对里面细碎的砂石和黄土却没什么办法,只能安顿我们说:“吃的时候,要抿着吃,把土和石头吐出来。”
至今我都难以忘记那一天,屋外,雷雨阵阵,屋内,我们兄弟姐妹四人,两个坐在炕头,两个站在灶台边,都眼巴巴地盯着锅内不断升温的热油。
那是我们兄弟姐妹四人,第一次吃炒鸡蛋。
弟弟还小,两眼发直,嘴里唆着自己的指头,口水流到了胸脯上。
母亲把大把的葱花撒进锅中的热油里,然后把一碗浑浊的,带着雨水和黄土的鸡蛋倒进热油里。
因为有雨水,热油噼啪作响,而鸡蛋却逐渐变得膨胀,喷香。
母亲翻炒鸡蛋的时候,砂石磨着铁锅,发出哗哗的声响。
我们每个人都分到了大半碗炒鸡蛋,许久以来吃鸡蛋的梦想,居然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了。
父亲母亲都说太脏了,他们不吃。
母亲斜着脑袋,小心地喝着小米稀饭,父亲还是黑着脸,一句话不说,只是把窝头掰成小块,放在母亲面前的碟子里。
母亲看着父亲,满脸笑意。
炒鸡蛋真是香啊,我们四个人吃得满嘴是油。
我们一边吃,一边抿,然后“噗噗噗”往地上吐砂石。
我们看着对方吃鸡蛋的狼狈样子,一起笑出了声音。
突然我感觉嘴里有一块不小的石子,我在嘴里抿了半天,终于把小石子抿了出来,我用手把小石子拿出来,细细一看,却是母亲的半块门牙……